(一)
租车公司的小孙挤满笑容送走了上一位客人,正想掏出手机玩一把游戏,就听到赵大的敲门声:“小孙哪,你大哥又有生意给你做喽!”
小孙犹豫了一下,然后放下手机去开门。赵大倚在门外,把手搭在墙壁上。赵大是一个挺高的人,手掌宽厚而粗糙。
从小孙这个角度来看,赵大这个姿势并不好看,但是他不能说出来。这就好比小孙总觉得赵大是一个油头滑面的人,但是他不说。假如他说出来,就没得生意做,还不能保证是否会给赵大那双宽厚而粗糙的手掌扇倒。
小孙朝赵大挤出笑容:“赵大哥您来啦!请进!”
被称作赵大哥的中年男人摆摆手,径直朝屋内走去。正门对面墙壁上用蓝色油漆刷了几个大字:讯达租车。大字的意思是,这家公司服务很快,想租车当天就可以送到。这是小孙的想法。实际上每一个进来的人第一眼都错看成了“韵达快递”,因为所谓公司,实在是不能设立在一座民居楼的五层。一家如此门面的公司,恐怕不会有什么正当有效的服务。
对此小孙自有他的手段。小孙很清楚:房间是租来的,车方面也存在问题,名义上为租车公司,实际上他并没有去注册,整个公司也只有一辆车。这个秘密只有小孙自己知道,况且他以为一辆足够了,赚的钱足够生活,又不至于太过张扬。其实小孙每天都担心会有一件事发生,这件事每天都有可能发生,但是它到现在都没有发生。
小孙看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头发梳着整齐的男人,突然觉得头有点晕。
小孙是在一家杂货店认识赵大的。那个时候小孙帮客人送车,得知客户有个五岁半的女儿,就琢磨着买些儿童牛奶带过去。小孙自然不会因为一箱牛奶而获得客户的租车“配额”,事实上租车属于一次性消费,很少有人天天租车。但如果客户有下一次租车的机会,第一个想到的会是小孙。小孙管这招叫“放长线钓大鱼”,这便是小孙的手段。热情的言谈,恰到好处的送礼,以及那辆奔驰车还不错的质量,成了维系小孙租车生意的三大法宝。
小孙提着牛奶付账的时候,看到那个老板斜着眼瞥店外的奔驰,眼神复杂。小孙有些想笑,所以当老板问“这车是你的?”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点头了。老板便夸他年轻有为,一表人才,是个难得的好少年。小孙忍了笑提着牛奶要走,却又被老板拉住了。老板凑过来小声问,这车租一天多少钱。小孙一见自己被识破,不免尴尬,便打着哈哈说一天一千。末了老板塞过来一张名片,说自己谈生意需要的话可能会租,希望相互认识一下。小孙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他不知道一个杂货店老板会谈什么需要奔驰撑场面的大生意,但还是挤着笑脸收下了。凡事笑一笑,这是小孙的处世准则。
那老板就是赵大。后来小孙问赵大他是如何识破自己,赵大只是简单一笑,说他穿的不精致。小孙想了半天没明白这个“精致”是什么意思,慢慢就觉得赵大很装。一个很装的人配上一身推销员的打扮,自然就是油头滑面了。
这是小孙的想法,赵大并不这么认为。一个人的衣装自然重要,但谈吐气质才是评价这个人如何的最终准则。如何保持举止优雅、谈吐大气,这是赵大的父母从小就教给他的。只是赚钱的时候人总得有另一副面孔,特别是第一个面孔赚不到钱的时候。
“租一次九百是吧?”赵大问,“熟客价。”
小孙犹豫了一下。熟客价是指经常租车的客人,而赵大却是第一次来租车。但小孙知道赵大会在这个熟客上面做手脚,赵大会说他俩的关系很好,如果不熟就是太不给面子。其实小孙和赵大并不熟,但他一时竟也无法拒绝赵大。
目睹赵大提着车钥匙心满意足地走出公司,小孙满脑子奇怪的感觉,连游戏也不想玩了。
(二)
赵大绕着奔驰仔细转了两圈,黑色锃亮的车身折射出赵大的身影。赵大站的笔直,可映到车身上就变得歪歪扭扭,像被折弯的橡皮人。下车前赵大仔细擦了擦自己的皮鞋,那个时候车门半开,赵大从车门里伸出一只脚来,颇有天子丈量江山几何的气概。奔驰赵大年轻的时候开过,只是那个时候还没有出到这个型号,开起来也没现在这么兴奋。那个时候家里有数十辆豪车,如果那时他愿意的话,倒是确实可以开一个租车公司的。
“妈的,一天一千,一年就是三十六万,暴利啊。”赵大小声嘟哝了句。
解开西服最上面的纽扣,赵大抬头打量着眼前几栋已有些灰暗的建筑物。白墙上的石灰层已经大部分开始剥落,外露的栏杆全都生了土黄色的铁锈,这便是赵大的高中母校。赵大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戴眼镜的女化学老师一板一眼地在讲台上说,铁锈是红色的,其主要成分是氢氧化铁及其水合物的混合物。
赵大哼了一声,老师说的一套一套,但他有选择相信与否的权利。他想:假如相信老师的话,这栏杆就是偷工减料;假如不信,那么老师就是错的。
赵大从没想过会在学校里学到些什么。赵大来学校,就是为了玩。由于生的好,赵大不仅可以没有压力地玩,而且可以玩的很好。父母从不干涉赵大的学习,父母的意思是学得再好都是要接手家里的生意,还不如及时行乐。父母经营的是全国连锁的餐厅,赵大不觉得自己将来经营餐厅会用到氢氧化铁之类的东西。及时行乐多好哇,大诗人李白就是这样做的,须尽欢,须尽欢,人生处处得意,金樽把酒对月,岂不是很欢乐。拉小提琴泡妞的日子,真的很让人怀念啊。
匿名在沉寂了二十多年的群里提出聚会,赵大抱有两个目的:其一,看一看自己的同学过得好不好。假如同学们过得都很好,这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不免会心生失落;假如同学过得不好,虽然并不是一件好事,但至少能让自己不觉得尴尬。其二,开杂货店确实也是无聊,赵大觉得自己这是闲得慌。
赵大远远瞥见一个人。那人身材矮小、其貌不扬,身穿海蓝色的工作服慢悠悠地朝学校走过来。还是以前的老样子。赵大不由得鼻头一酸。
赵大对王二的印象很深,这是因为王二来自农村,人又敦厚老实,木讷得让人没有办法。赵大在一次考试中找王二借过一只笔,借完没还,结果忍受了王二三个月的骚扰。每天早晨赵大眯着眼睛摸进教室,放下书包的时候王二就会慢慢挪过来:“赵大,我的笔呢?”赵大会说:“不好意思啊,忘了还了。”赵大的意思是,没得还了,你走吧。在赵大看来,一只笔算不了什么。
当然王二不这么看。王二很执着地问了三个月。这主要是因为赵大怄气,故意不还。赵大觉得王二这人有毛病,但是为了保持教养又不好说,只好每天和王二赔笑脸:“不好意思啊,我又忘了。”这个时候王二也不说话,像只蜗牛一般又挪回自己的座位。赵大看着王二的背影,总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尊弥勒佛。
王二隔老远就已经看到了赵大,但他假装没看到。赵大总是一副西装革履,过着美好生活的样子,这让王二觉得很不习惯。王二并非妒嫉,事实上这其中的情感,他也无法说清楚。王二并不觉得钱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他觉得赵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假如赵大是好东西,就不会有那么多钱,因为钱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一个很完美的逻辑,王二曾深深沉迷于此,并因此觉得自己很聪明,当然他并没有说出来。比如:借东西不还不是好东西,赵大借东西不还,所以赵大不是好东西;假如赵大是好东西,就不会借东西不还,因为好东西不会借东西不还。凭借这个逻辑,王二安贫乐道,恪守本分,直到父亲车祸去世。
王二是一个对钱没有太多渴求的人。从小的贫苦生活让王二学会了克制自己的欲望,除了饭菜纸笔,王二未主动买过任何东西。所以可以想见赵大借笔不还时,王二是如何忐忑与愤怒。
这当然只是因为王二赚不到钱。不苟言笑,不善沟通,这样的性格决定了王二事业的天花板。所以工作至今,王二还是当初那个居委会旗下的小员工,负责收集居民反馈,以及利用专业工具分析对反馈不处理的收益与风险。王二热爱自己的工作,以至于忽视了赚钱这样一个首要任务。对此王二的逻辑如下:钱不是好东西,王二赚不到钱,所以王二是好人。这个结论很能让他的自尊得到满足。
直到父亲被从急诊病房里推出来,王二才发现自己错了。没有钱就算了,不苟言笑实在是对奋战在生死线上的医生不够尊敬。可以想象当医生满怀焦急与忧虑向王二陈述父亲的病情,并要求王二尽快缴费治疗的时候,王二摆摆手,淡淡的说,我知道了。没有钱行不行?
没有钱是可以的,急诊先看病后付钱,没钱自然会有没钱的办法,但王二的态度把医生给气个半死。医生倒是个好医生,仍旧继续给王二的父亲安排手术。但是在手术台上的医生一想到王二面无表情的脸就气得发抖,如此一来,王二的父亲自然趁早登天了。
“王二你来啦!”赵大上前热情地招呼。
“赵大,”王二点头,“好久不见。”
“你还是老样子!”赵大笑道。突然他皱了下眉头。
王二心想,这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有关赵大,除了借笔不还,王二只记得他摇头吟诵须尽欢的样子。如此顺风的人生,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想?王二突然想问赵大现在在做什么,是否继承了父母的公司,又或者是拿着父母的资金创业,总之是尽了很久的欢了。但他没有问。王二是个木讷的人,喜怒不露于形色,这是别人对他的印象,他也是这么做的。
王二并没有太多闲聊的心思。前天二佬运的货还压在他出租屋的床底下,王二必须保证居委会的人没有足够的警惕。这批货每成功卖出一克,王二就会有几十块钱的收入,这是二佬给他的承诺。货不是好东西,钱也不是好东西,所以把货卖掉,让钱进来,便是达到了守恒,这种事情是可以做的。王二对自己的逻辑体系进行了一些修正。
“感谢当年大家对我的帮助。”王二说。实际上现在只有他和赵大两个人。
王二可以看到赵大明显地愣了一会,然后笑道:“哈哈你还记得。”
王二纳闷了:借笔不还算是帮助吗?如果借笔不还是帮助,借笔不还不是好事情,那么帮助也不能算好事情了。如此看来,借笔不还的确是帮助,但借笔不还为什么是帮助呢?
“我去上个厕所。”赵大说。
(三)
张三早在到达学校前就看到了校门口的那辆奔驰。作为一名推销员,张三自然是很愿意结交富贵的朋友,尤其当这个朋友是自己高中同学的时候。学校早在十年前就搬走了,但是徐六坚持要大家在老校区聚一聚,他自然也就打点好行装来了。这个徐六据说在做装修生意,手上握着两个闲钱,说不准可以捞几把。也许这辆奔驰,就是徐六的?
张三心情有些激动。因为这次聚会,是徐六亲自打电话过来的,这说明他张三在徐六心中有些份量。虽然他不清楚为何徐六会如此看重他,但能攀的关系,自然是要努力攀一些的。张三隔老远看到一个矮矮的、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男人站在奔驰边,虽然其貌不扬,但是看起来低调沉稳。张三想,正如一旁的奔驰s系,奢华而有内涵。
是徐六没错了。搞装修做工程的,衣服穿差点可能是工作需要,但一旁威严的座驾已经说明了这个男人的身份。张三听说工程行业的人都很精明,但是为人上又很老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张三觉得这话没错。搞工程的不老实就容易做成豆腐渣,要被抓去坐牢;搞工程不精明的话油水又都会被别人捞去。总之这个徐六是一个值得警惕的人物,和他交谈既要想办法获取其信任,又要想办法在这份信任的基础上争取自己的利益。而这一点,张三对自己有信心。
张三仔细观察了眼前人的长相,从冷淡的眼神和紧闭的嘴唇张三得以判断,这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不苟言笑,这恰是徐六老实负责一面的反应;至于精明,张三推断眼前人一定在肚子里咕溜溜地转着坏主意,张三相信他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张三觉得徐六已经激起了他作为一名推销员天生的征服欲望。
“好久不见!”张三大笑着朝王二走去,作势欲抱。他需要表现出足够的、和二十年再见同等份量的热情。 王二接受了他的拥抱,但是一言不发。末了他说,“好久不见!”张三可以从他的眼底看到疑惑和不安。
是我表现太过激烈了吗?张三后背出汗。
张三想,徐六明白自己手上的筹码,所以他必须拿出同等效力的筹码。筹码并非一个很大的问题,先天不足可以生搬硬造,只要技术足够好,还怕射不着大鸟?
“我现在在做网店,也就是电商,生化方面的。”张三伸出手来。在这句话中,张三巧妙地将自己“提拔”为网店店主,将店里主营的洗漱用品说成生化用品,以期可以和徐六的装修材料生意搭上关系,如果有机会的话,向店主建议做建筑材料也不是不可。张三觉得自己这句话既有了进攻,又留了退守余地,一箭双雕,很是厉害。
“生化……”王二低声道,“药品吗?”
“药品?”张三有点懵,“药品……我们也做,生化方面的都做。” 这句话说出来,张三背后已经被汗湿了。徐六的不按常理出牌让他对自己的捭阖之术产生了怀疑。张三没弄明白:你徐六一个搞装修的,要药品干嘛?
“特殊药品呢?”王二追问。这几个字他说的很慢,说的时候直看着张三的眼睛。
“特殊药品?”张三一头雾水,“你是说伟哥那样的?”
王二愣了一会。突然他呼了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没事。”
(四)
李四是在一个特殊时段接到徐六的电话的。那个时候室内没有灯光,李四从鞋底抽出一个小纸包,一层一层打开包装,然后把里面的粉末卷在纸上。路灯昏黄的光少些从窗户逃逸进来,李四借着那点光捧起手中的粉末,用鼻子凑上去……
所以徐六的电话打了很久李四都没接。第二天李四才看到手机上几个黑体字:周六九点。老校区见。
要不要去呢?李四高中那会儿迷上了打游戏,整日叫喊着要献身于钟爱的电竞事业。若是这次去了,想必会有好事者询问,并且在自己如实回答后给予嘲笑的目光吧。其实也不是没有奋斗过,只是将打游戏当成一份职业的话,就真的不再那么热爱了。职业选手一个操作要连上成百上千遍,这和他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那样的练习让李四觉得打游戏和学习一样枯燥。
其实这世上又有什么是不枯燥的呢?吃饭,睡觉,拉屎,工作。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做这些的吗?但假如不做这些人又不能活下去。李四觉得这就是一个悖论,一个生命一旦存在了,他就要陷入吃饭、睡觉、拉屎、工作永无止境的循环中。可这样生命就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了呀?没有自由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呢?
被逼着结婚前,李四做了四年的货运司机。货运司机是个苦力活,因为假如你雇不起苦力,你自己就是苦力。有一天李四搬了半下午的货要送去村里,在路上撞翻了个老人。李四觉得这不怪自己的驾驶技术,而是因为那个老人横穿马路不走斑马线。实际上那段土路既没有斑马线,也没有红绿灯,更没有摄像头。所以老人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在哪个部位横穿马路,所以李四撞完老人可以直接溜走而不被抓到。
那天李四搬货抽了筋,开车的手一直在抖。撞到老人前李四的手抖的厉害,车子偏开了路中心一大半,所以老人没被撞死。等到李四跑掉后,老人继续在路上走了一段路,才突然倒在路边。等到路人发现那又是另一个时间,所以警察根本无法断案,李四也根本不会被抓。后来李四打听到,老人没钱治疗,死在了医院。
这事让李四消沉了很久。他同意了家里提出的婚事,对方长得很老实,也很结实。李四第一次面对她就阳痿了。生活的枯燥无解、过往的失意困惑、性无能,李四彻底被压垮了。李四迷上了白色粉末,那是些可以带给他快乐的东西,弥补他从性,从吃饭睡觉拉屎工作里缺失的快乐。
所以当李四第一眼看到王二的时候,腿就不住地抖了一下。李四认识张三,张三是他从小的玩伴,虽然近些年交往不多,但总归体形样貌记得是清楚。李四又知道,他和张三徐六是一个班。徐六多年未见,却突然打电话给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原本他一直怀疑,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徐六是警察!他从车祸案顺藤摸瓜,查到了自己吸毒的罪行!之所以伪装成王二贩毒,就是为了摸清贩毒网络,调查贩毒及吸毒人员的身份,等到时机成熟,再一网打尽!
李四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腿开始瘫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原路往回逃走,这一刻在他心中突然变得无比刺激。过往的一切,吃饭,睡觉,拉屎,工作,一切都远没有现在这样兴奋……以及很久没有来到的……他射了!突如其来的性快感混合着紧张、害怕、兴奋死命刺激着李四颅内的神经,李四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颤抖。风呼呼吹着,李四洒下热泪,逆风而行。
后半生的逃犯生涯,他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五)
崔五背着吉他走在路上,柏油路面上斑斑点点的阳光让他想坐在地上唱歌。当然,唱歌的时候他的左手一定要按在弦上,而右手,肆意又不失潇洒地拨动琴弦。崔五固执地认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唱出心中的宛转愁绪。
有关愁绪这一点,崔五认为这源自于自己的初恋。崔五已经记不清她具体的样貌了,但是他记得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月娥。每当崔五把手放在弦上,就会想起月娥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辫的背影。崔五拨动琴弦,就像风拂过她的秀发。时缓时急的扫弦声,就像跟在她身后的自己心底的喘息。一曲唱罢,崔五闭上眼睛,低头抚摸吉他面板,就像在黄昏里抚摸她温暖的身躯。
一种寒香蕊,疑是月娥天上醉,戏把黄云挼碎。
使君坐啸清江,腾芳飞誉无双。
兴寄小山丛桂,诗成棐几明窗。
这便是他崔五现在的生活!在梦幻的思恋与愁绪里诉说,在诗意与乐音中沉醉!当初他们说,弹吉他能吃饭吗,一个个抱着戏谑的眼神,如今他做到了,他是一名吉他老师,他吃给他们看!
其实崔五自己也知道,大家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只是他的梦想,他所钟爱的事情,容不得任何人的玩笑。那天他拍案而起,就是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所以当徐六打电话来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同学聚会……她也会来吗?
崔五当然失望了。在他到达的时候,学校门前只有两个人,一个矮矮的穿着海蓝色工作服,一个高高瘦瘦,套着一只黑色夹克。并且直到聚会结束月娥也没有来——事实上一个女生也没有来。事实上只来了零星的几个人。事实上这几个人中有一半他都不认识。
什么情况?崔五有些失望。大家都对同学情如此看淡的吗?还有这几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觉得完全不认识?就算二十多年过去,也不至于连身形相貌也忘了个干干净净吧?崔五突然对自己性情中人的自我身份认定产生了怀疑,这让他不免有些沮丧。
“你好,你是……”崔五朝王二握手。旁边那个穿黑色夹克的他认识,是他的同学,但是他忘记名字了。眼前这个人,完全就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啊。
“王二。”王二象征性地伸出手来。
“哦!我是崔五。”崔五说。王二是谁?
“崔五?”张三问,“吉他?你真的吃上饭了!”
“是啊!我吃上饭了!”崔五就知道会有人记得他。
但是和黑夹克不同,王二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这让崔五觉得有些被激怒。
这个时候学校里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啊!你是……”他快步靠了过来。
这个人也完全没见过,崔五想。“我是崔五。”
“崔五,”那人瞥了眼他背后的吉他,突然欣喜道,“那个弹吉他的?”
“是啊。”崔五露出笑容,“你是……吧?”
这是一道填空题。赵大想。他不认识我了。没关系。反正我也不认识他。
“我是赵大啊!”赵大说。
“啊!赵大!”张三叫道。“当年学校的风云人物!”
这话让赵大很受用,在观察了赵大的表情后,张三自信地想。从赵大走过来的时候张三就已经开始观察他了,这个人走路姿态优雅,面目表情中满是自信,想来手上有些资金,似乎可以成为自己的下一个猎物。所以他说了那句话。这是一次赌博,假如赌对了他将赢得赵大的好感;而赌错,则会使场面陷入尴尬。重要的是,他这样做毫无成本。而深谙心理学的他知道,自己的赢面很大。
现在,他赢了。赵大主动凑过来问他的名字,并且开始说起高中的那些往事。其实张三也有些奇怪,赵大所说的那些事他竟然一个都记不得。不过二十多年了,记不得也怪不得他。张三这样安慰自己。就好像刚才那个矮个子说自己叫王二,张三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不过没关系,现在不是认识了吗,这个人叫王二,是一名政府职员。并且虽然他不记得,这个人是他的高中同学。
(六)
徐六就是这个时候走到了学校门口。
作为这次聚会的组织者,他在看望父母的时候从自己的旧房间里翻找了好久,才找到那本同学录。徐六按照同学录上记着的电话一个个打过去,结果大部分都是陌生人,饭店老板,大学生,洗脚店小妹……徐六只好一个一个给他们道歉。倒是那名饭店老板觉得二十多年再聚是一件很有情谊的事情,坚持要徐六在他的饭店里聚餐,以表达对徐六一众的敬佩之情。当然他并不愿意免单。
徐六最终只叫到三个人:张三,崔五,陆九,李四没接电话,不知道会不会来,也许那个号码现在也不是李四的了。陆九则是张三帮忙通知的。按最好的情况来算,这次聚会只有五个人。五个人也不错了,徐六想,做工程这么多年,他是真的很怀念同学之间那种关系。在徐六的记忆里,他上厕所,会有同学偷偷把他的厕纸拿走,然后一帮人在厕所门口疯狂大笑。或者突然掀开他的被子发现他在裸睡……总之那段日子真的很值得怀念啊。
但是看到校门前的这三个人,徐六愣住了。那个黑色夹克的应该是张三没错,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肉不长。那个矮个子是谁?那个把头梳的整整齐齐的人又是谁?
崔五不矮,所以可能是他。只是当年爱吉他如命的崔五,现在成了这副样子,徐六心中好些感慨。那么那个矮个子就是陆九了。徐六对陆九没什么印象,陆九这个人可能平时也不怎么说话,徐六实在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总之来了就好,徐六想,到时候好好交流一下。徐六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打算先把这烟散了。
待到走进,徐六才发现崔五抱着吉他坐在地上。由于刚才他是坐着的,加上被其他三个人遮挡,徐六从那个视角没有看到。崔五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站着的那个崔五不是崔五,自然该是李四了。没想到李四还是来了,徐六露出笑容,走上前去,“来来来,抽烟。”
只有张三接了他的烟。崔五不接可以理解,但是李四和陆九?李四还客套地表示吸烟有害健康,实在不好意思;可这陆九连笑也不笑,就这么摆手拒绝了?徐六面色沉下来,但他及时调整了过来:“咱也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就是这不吸不舒服啊!”
“哈哈!人生得意须尽欢嘛!”徐六听到李四说。
“哈哈须尽欢!一听四哥你就是个明白人!”徐六说。说完他发现李四脸色不对,觉得也许是自己这一声“四哥”喊得太唐突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徐六索性念起了诗,“莫使金樽空对月!”
念诗这样一个学生时期的高频运动成功地挑起了大家的共鸣。徐六听到张三吟诵“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听到崔五吟诵“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四十多岁的人突然就鼻头一酸。
十年前给母校做装修的时候,徐六就想着组织一次聚会。可那个时候能联系上的人都说自己工作忙,也一直找不到一个统一的时间。那个时候徐六满脑子都是钱,每做一笔工程都要尽最大的努力捞油水,比如偷换墙面材料,偷换钢材等。他组织聚会的目的也不单纯,想借着同学的人脉资源扩大生意。后来他的妻子死了,唯一的女儿去外地上了大学,慢慢的一个人久了才想起自己的那些老同学们。因为毕业之后认识的那些生意伙伴,真的没有一个是可以真心交往的。 这便是他徐六组织此次聚会的目的。他现在不缺钱了,但是需要朋友,他想见见老同学。年纪大了容易怀旧,徐六想。但是没能认出李四和陆九还是让他很失望。
“人齐了吗?”张三问。
“齐了,我们走吧。”徐六说。说完他发现一个身着深蓝色风衣的人朝他们走来。这个人看着他们露出笑容,看样子也是来参加聚会的。可是……还有人吗?徐六眉头一皱。他有些懵了。
(七)
陈七早在马路对面就看到了赵大和王二。
赵大和王二,这是两个有着鲜明特征的人。一个兴趣广泛、谈吐风雅,另一个不苟言笑,举止木讷。
陈七能够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每一个同学,尽管没有什么人记得他。上学那会儿他的存在感确实比较低,很少说话,很少的朋友,因此也很少有人注意到他。这给了他很多机会去观察别人。其实观察一个人是一件特别艺术的事情,陈七以为,观察的多了,就能光从一个人看起来如何来判断他的性格,他的工作,甚至于他所经历的事情。这对他毕业后的工作经历产生了重要且积极的影响。
“赵大!王二!我是陈七!”陈七料到二人不会记得自己,索性自己说了出来。
看得出赵大对这招很是赞赏,他很热切地和陈七握手。连王二也觉得自报姓名这一举动很解人意,竟也一反常态地和陈七点头。但陈七能够察觉到剩余两个人对自己的出现有些惊讶。
“我是陈七啊!”陈七转向徐六。
徐六顿了一会儿也笑道,“我是徐六。是李四通知你的?”这期间他在想李四和陆九怎么又变成了赵大和王二。当然他想不通。
“不是啊,群里说的。”陈七说。李四?李四是谁?李四通知我?不是群里谁匿名提的吗?沉寂了多少年的群啊。
“是啊,怎么就不建个群啊!”徐六说,突然他愣住了,“可是我还没进群啊。”
你没进群?陈七想,可我也不认识你啊?
“是张三说的?”徐六又问。毕竟聚会是他提起的,虽然他不在群里,但总有人把聚会的消息放到群里吧。只是张三刚才突然要去上厕所,否则可以直接问他。
“张三?”陈七疑惑。张三是他雇的推销员。毕业后他赶上电商大潮做起了洗漱用品的生意,加上自己苦心的经营,现在生意做的已经很大了。但是陈七他觉得自己不能放弃传统的营销方式,网店的B2C模式适合零售客户,但对于传统的铺货渠道比如超市,零售店,还是要靠推销员去游说。他之所以雇了张三,就是看中了张三说话的能力。可是张三和他说同学聚会?这都是什么情况?
陈七点头。在他看来,这样算是不置可否的一种方式了,他什么意思得看对方如何理解。他可以说自己点头是表示同意,也可以说只是脖子突然痒了一下。徐六果然消停了。
其实看到赵大王二和眼前这俩个人在一起,陈七就已经知道自己其实没把人记全。很简单的,这两个人,徐六和崔五,是他的同学,他却没有印象。而且这个徐六又提到李四和张三,莫非他俩也是同学?不可能的。张三是他的手下,他从不记得他是自己的同学。
这关系真乱啊。陈七突然觉得头疼。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观察能力了。多年前那么多个午后,他坐在教室一隅,看着窗外嬉戏的同学,一边记下他们的特征,推断他们的经历,一边又觉得好笑。
那些都是他的同学啊。现在他只认识两个了。赵大和王二。其他什么崔五徐六,这些人怎么突然就冒了出来了呢?人真的是,可以突然没有,也可以突然冒出来。比如他交代给二佬,让那个孙姓警官别妨碍他们的生意,结果第二天孙警官就消失了,连带着消失的还有他的妻子。陈七不是没有害怕,他只是一个投资者,并不想跟这些道上的人物扯上关系,但那次明明白白的,他就觉得他和孙警官的死脱不了干系。做着黑白两种生意,真的累。
但也真的赚钱啊……
(八)
杨八将座驾停在离学校一街远的路口边,然后把钥匙交给副驾驶上的妻子:“要不你先逛逛吧?” 杨八的妻子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不仅如此,她聪明贤惠,是杨八的事业取得如此成就的贤内助。早些年杨八跳槽加入创业公司的时候,妻子就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他。那个时候他不仅拿着极低的工资,每日拼了命一样地工作,还前途未卜。这样的生活杨八没有怨言,因为这就是创业该干的;但是他怕苦了妻子和孩子。
妻子对他说:“做你想做的事去吧。我也在做我想做的事情。”
杨八问:“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妻子说:“和你在一起。”
杨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以前他创业,为的只是心中的一个梦想,甚至觉得不成功便成仁,做了就够了;现在他不想成仁了,无论用什么手段他都要成功。不成功,他没有脸面面对背后一直默默支持自己的妻子。
杨八还记得将最大的竞争对手挤垮的那天,报纸争相报道着对方的集团董事长夫妇双双自杀的消息。确实在竞争中杨八他用了一些手段,为了确保自己的成功,他利用埋伏在对方总部的内线暗中调换了对方的一批财务文件致使对方的资金链出现问题。本来在这个程度上对方可以通过报警继续调查,但是杨八想,也许做到那个程度上的企业家都并不是很信任警察,也不是很方便让警察深入调查。果然对方没有选择报警,即使报警也远水难救近火,最后竟决定暂时选用成本更低的食材以度过资金链危机。
杨八当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通过媒体将消息披露出去,并且暗中派人散发于对方不利的消息引导舆论走向。事态一天天发酵,并最终导致了对方的覆灭。杨八真的没想到会有那么一天,曾经雄踞在这个行业之上的庞然大物会轰然倒塌。商场如战场,任何风吹草动都让战士的生命变得脆弱不堪。
这件事没有细查下去。商场上胜者为王,没有谁有精力做多余的事情。但杨八知道自己做的不对。他也知道那对自杀的夫妻,是自己高中同学赵大的父母。但是他没有选择。换个角度想,也许失败的会是他自己。而他承担不起失败,他和那对夫妻一样有无论如何也要守护的人。
杨八能做的,只能是收购,包揽对方的所有债务,然后暗中转交了一笔钱给自己的老同学。杨八做的滴水不漏,没有人知道是他整垮了这个曾如日中天的餐饮集团,赵大也不知道原来父母留下的一笔钱来自于他的同学。
所以杨八不打算和同学见面。他只要远远看上一眼就可以了。即使这些年经历了无数谈判,去过无数地方,见过无数景色,读过无数书籍,杨八仍不觉得自己能够坦然面对赵大。但是第一眼他看到了一年前自己被盗的车。
杨八曾特意为那辆奔驰的左后轮换了一个不同的轮幅花纹,至于原因,可能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奔驰被盗是因为车门没关,钥匙插在车上,至于原因,可能也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总之杨八报了案,警察那边却支支吾吾,磨磨唧唧了两个星期才说很难追回。杨八也没办法,自然也就算了,反正于他而言,那只是一辆车而已。 现在这辆车神奇地出现在自己的母校门口,在同学聚会的这天?谁偷的? 杨八不知道。但是他真的没想到这种事情是自己的同学做出来的。那一瞬间他又想起小时候自己偷村长家鸡蛋,而被父亲用荆条抽了一下午的事。那个时候他家里很穷,鸡蛋都吃不起,所以他见了村长家刚煮熟的鸡蛋就偷了三颗。他想的很简单,自己一颗,爸爸一颗,妈妈一颗。 杨八叹口气,拨通了报警电话。
(九)
陆九站在学校门口,吃惊地看着旁边的五个人。这五个人他都见过。那个黑西装说是开超市的;那个矮个子自从上车以后就没说过一句话;那个穿风衣的人曾打他的车去机场;背吉他的人他开车曾多次在路边看到过;而那个壮实的汉子曾想用他的车运瓷砖,被他拒绝了,因为那天他刚被一块莫名的砖头砸破相。陆九还记得自己曾经载过一个黑夹克,上车就问认不认识做超市的。他就想起了黑西装,但是黑西装是更久以前坐他的车,也没有留下名片之类的东西。
黑夹克自那以后经常上他的车,每次坐都会多付车费。他不要,黑夹克就解释说自己找他帮忙留意乘客,看能否搭上线,他帮了忙,所以这些钱是他应得的。和黑夹克熟了以后,陆九就知道了他叫张三。陆九和张三渐渐聊开后告诉他,自己曾经失过忆,因为一场车祸。张三便不时去探望他的孩子。慢慢地陆九就觉得张三很亲切。前几天张三说带他来见几个人,还说会是一个惊喜。
是这些人吗?这些人他都见过,倒确实算得上是惊喜。只是张三呢?怎么不见了? 陆九隔好久才发现张三在离他以及离那五个人都很远的地方朝他招手。陆九走过去:“怎么了?我要见的是那些人吗?”
“改日吧,有点急事。不好意思。”张三低声说,“你出租开来了吗?我们走吧。”
“哦好。”陆九说,“那五个人我好像都见过。”
“那太巧了。”张三笑道。然后他又重复了一句,“真的巧。”
赵大和徐六交谈正欢的时候,王二正站在他们旁边拍照。拍照是要发给老婆,告诉她今天自己去哪了,待会还要算今天花了多少钱。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身后有警笛声逐渐靠近,立马一个激灵,拔了腿就要跑。但是警察已经下车了,王二硬是定住了身体:还是静观变化吧,这个时候走反而会引起怀疑。
“这车是谁的?”警察指着奔驰问。
王二看向赵大。他发现赵大额头有豆大的汗珠冒出。
“是我的,有什么事吗?”赵大说。 “是你的吗?”警察盯着赵大,反问道。
王二可以发现赵大的声音有一丝变化,尽管如此,大体听上去还是十分镇定冷静,很符合他给人的印象:“我们这边谈可以吗?我不想打扰到老同学。”
赵大和警察走到一边。
“警察先生,我实话实说,这车是我租的,但是求您不要明说,我这装一趟也不容易……”赵大的语气近乎哀求。
“没事,我理解。”警察说,“告诉我,你从哪里租的?”
“……韵达?租车的小伙子我喊他小孙。”赵大确实是想不起来公司名称了。
“小孙……果然是他。”警察低声说。
“小孙……怎么了?”赵大问。
“没什么。你只要答应这件事不往外说,我就不给你捅破,聚会结束后你把车开我局里来,行吗?”
“行!没问题!”赵大连连点头,但是对于发生了什么他还不是很清楚。“您认识小孙?”
警察看着赵大,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说:“小孙成人前的生活,都是我们警局的各位同事资助的。可是去年他满了十八岁,不愿意接受我们的资助,说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赵大问道:“所以他就去了租车公司?”
警察摇摇头,“哪里是什么公司,你见过除他以外的其他人吗?”
赵大点点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也知道不方便再问下去了。但他还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爸爸呢?”
“早死啦!妈妈也跟着一起死的。”警察转身回警车,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父母双亡……赵大这样念叨着,突然哭了起来。
(十)
杨八载着妻子驶入高速。他已经搬进了另一个城市,但是在沉寂多年的群里看到那条匿名消息,他还是想来看看。他不需要别人知道他来过,他只要看看自己的老同学,还有那个被自己设计间接害死了父母的赵大。杨八对他的印象仅仅停留在那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上,那时大家都努力读书,唯有他终日玩耍,好像人生就是这么来过似的。现在他可能想明白了一点了吧,人生不是玩乐,人生是吃饭,睡觉,拉屎,工作。就是这样一个循环,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钱没钱,只要活着就是这样的循环,改不了的。
“月儿,你说,”杨八偏头看向自己的妻子,“人究竟要怎样,才能和生活相抗衡呢?”
妻子不说话,长长的睫毛弯弯上翘着,眼底的脂粉下是淡淡的黑眼圈。
“月儿?娥儿?月儿?”杨八轻轻唤着。他想妻子应该已经睡着了。
高速公路上车不多,杨八看向车窗外,路两边的栏杆正飞速退去,远处的天际软软盘着几朵流云。流云静止不动,却又在杨八收回目光的时候突然散开了。
此时高速公路上的另一辆车里。
陆九打量着自己的乘客。这个乘客带了满满两大包行李,满脸无精打采的样子,陆九却觉得自己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刺激和兴奋。陆九很奇怪带这么多行李的人没有选择坐火车而是选择打的,因为相对而言火车要便宜很多。
“你去哪儿?”陆九问。
“我?”那人笑笑:“亡命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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