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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镜重圆

jojonas
2015-11-21 / 0 评论 / 0 点赞 / 4 阅读 / 0 字

写在前面

写这些文章之前,我将鲁迅前辈的《故事新编》仔细读了一遍,不觉构思奇瑰,文采斐然。其中《铸剑》一篇对人性之剖析令我印象深刻,搜索了故事出处,是《搜神记》中的《三王墓》一篇。令我吃惊的是,二者的故事情节几乎是一致的,故而鲁迅先生在其中作了什么变化,使其变得饱满深刻,也是我希望在我的笔下能呈现出来的。这篇故事集效仿《故事新编》所作,也满足了我一直以来改编故事的欲望,但水平有限,还望海涵。

故事集定名为《破镜重圆》,大多取材于中国古代的神话、民间故事,唐太宗曾说“以史为镜”,我想这些神话和传说,也算是历史的一点组成部分吧。破镜重圆,即是解构与重塑,如《追日》一文就是借夸父描写当下青年人追求梦想的现状,《庄子》则借庄周梦蝶的典故作一些讽刺……出于这些需要,可能某些人物会被抹黑,希望能被理解。

追日

北方荒野中,有座巍峨高山,山似擎天巨剑,直插云天。

山林茂密,将山染成了赭青色。林中鸟兽居多,奇珍异兽,数不胜数。三头的莽牛、六足的猛虎、八臂的猩猩随处可见,若是得幸,甚至能看到夔牛、狻猊这些传说中的生物。

在山林深处,生活着一群力大无穷的巨人。

巨人们有着优秀的血脉传统,平均身高三丈,个个力能扛鼎,气盖山河。他们意志坚强,即使是钻个洞也要钻得最大最圆最漂亮,不钻完绝对不去吃饭。巨人的伙食是树枝,善良的他们不愿看到太多的杀戮,只好改吃了素。

巨人头头名叫夸父,这名字让他看起来很有母仪天下的感觉。夸父是所有巨人里最善良也是最倔强的,别的巨人不吃饭,他可以不尿尿。长此以往,他的蓄尿能力得到了显著增强,即使在最热的天气缺乏水源,也能够凭借身体里储存的尿液维持生存。

那时候大地一片荒凉,洪水肆虐,毒蛇猛兽横行。夸父带着他的巨人们与洪水猛兽搏斗,从山北转战山南,勇敢无畏。可洪水所过之处,只留几根光秃秃的树干,哪里留下吃的东西?巨人们揭不开锅,只好忍饥挨饿。

生活像一把无情刻刀,眼见自己的族人日渐消瘦下去,夸父坐不住了。他决定找太阳讨个说法。这个想法虽是为了大家,却让他自己很是激动。他从小天赋异禀——这话他父亲说的,父亲说我儿子是最棒的,以后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于是他想,我很厉害的,我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可在巨人群中,他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被消磨得没了脾气。巨人们整天吃饭挖坑、打滚睡觉,活得悠闲自在。他陷于其中,像树苗陷在土壤里。

太阳并不常见。但是它出来的时候夸父一定会跑过去看,他的巨人伙伴一个个畏惧刺眼的阳光,他却直视着那个圆圆的、很亮很亮的东西。传说东海之外有位女子叫羲和,她是帝俊的妻子,生了十个太阳。每天她牵着马车,载着太阳,从东往西赶。夸父心想,这个叫作羲和的女子该是有多么热切,多么美丽。可最近太阳都没有出现,她是不是病了?夸父暗下决心,不管是为了族人,还是自己,他都要走一遭。

巨人们为夸父辞行。风萧萧地吹着,夸父觉得胯下有些寒冷。

有人问:“太阳那么刺眼,你不怕吗?”

夸父一笑:“我不怕。”

有人问:“太阳那么远,你能追到吗?”

夸父一笑:“我会追到的。”

有人问:“要跑多远才能追到太阳呢?”

夸父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有人问:“追到太阳要怎么办呢?”

夸父一笑:“我不知道。”

于是夸父与众巨人别。

那个时候太阳刚刚从海上升起,夸父迈开步子,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跑去。太阳在空中移动,夸父在地上如疾风似地跑,拼命地追呀追。他穿过一座座大山,他跨过一座座河流,他的脚步轰轰作响,连大地也为之颤抖。他跑过巍巍高原,他跑过青青草地,他的汗水浇灌着田野,他的步伐与心同醉。

夸父追着太阳跑,眼看离太阳越来越近,他的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可是太阳越来越高,他不得不仰头看去。阳光无情撕扯着他的身体,他觉得口渴得厉害,于是在经过黄河的时候俯下身子。夸父张开倾盆大口,巨大的吸力使河水倒灌而入,汹涌澎湃之势,宛从天上而来。

泱泱黄河水,养育多少中华儿女,就这样被夸父给喝干了。

喝完黄河水,但觉腹中一阵舒畅。夸父索性坐在地上,抓取地上的野草充饥。他边吃边看太阳,心想为了追太阳跑了这么久,如今就快追到了,也该歇歇、好好犒劳下自己了。再看太阳,直直地定在头顶,好像没什么动静。

太阳应该就在这里,夸父舒了一口气。想到自己跑了这么长时间,伟大的事业就要实现,心中更是宽慰,大手一捋,将附近地面的野草给扫了个干净。

吃饱喝足,夸父有些想躺下了。他手枕着头,仰头看太阳。太阳光很刺眼,但是柔柔地抚摸着他。渐渐地他有些不满,怎么只有光秃秃的一个圆球,那位驾车的羲和姑娘呢?

夸父心中烦躁,便从地上爬起来,想着法子要把太阳给捉下来。夸父自觉腿力惊人,不停地向上跳动,妄图挥手捉过太阳。谁知那太阳看起来近,却是想遍了法子、怎么也够不着。夸父心中郁闷,只道那太阳比自己想象中的远,于是顿了顿足,继续向前跑去。

夸父跑呀跑,慢慢觉得有些不对。抬头看去,哪里还有什么太阳?惊急之中回头,却发现太阳正朝自己来时的方向飘去。

骗子!骗子!夸父大怒,返身追去。

相马

传说天上管理马匹的神仙叫伯乐。

在人间,也有这么一位伯乐,名字叫孙阳。孙阳是春秋时期郜国人士,小时候在林子里玩耍被匹白马从头上一跃而过,尿了一身。为啥白马跑起来要撒尿?孙阳大怒,捡起树枝就追上去,无奈年幼,终究没有追到,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

孙阳家很穷,他没骑过马。那天他顶着一身的尿骚味回家,被母亲狠狠地打了一顿。孙阳肿着屁股,死死盯着锅炉里燃烧的柴火,心里暗下决心,有朝一日,他孙阳不仅要将世界上最高贵、最矫健的骏马骑在胯下,还要对着它的脖子撒尿。

孙阳发奋图强,可是没有先人指路,他摸不着道道。一次军队路过时,孙阳一个激灵,对着那领头的将军喊:“大人的马好生俊俏!有此马在,大人定会旗开得胜!”说也凑巧,那将军听到这话,回头朝他看了看。这一看把孙阳的心看得砰砰跳,他甚至觉得那将军胯下的马都跑得更欢了。尘土飞扬,他望着远去的军队眯起眼睛,心轻飘飘的,像骑了马似的,也要飞起来了。

将军凯旋而归的那天,孙阳穿得笔直,站在官道上。没过几天,有传令任命孙阳为地方的马官。原来那将军受孙阳夸赞,心中愉悦,再加上打了胜仗,更加开心,就对上奏报县里出了个相马的奇人。至于孙阳对马有多少了解,他一点也不知道。

孙阳对马的了解,就是终有一天他会骑在马上,耀武扬威。初上任时,他趾高气扬,以为自己一飞冲天,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哪知这官名字好听,叫什么“相马”,却是个不中用的差计。县里养了近百匹马,分配下来的任务竟是保证马和马厩的清洁,以及保证马食的供应。孙阳对着马槽一阵狠踹,终于颓唐坐到了地上,周身环绕着马屎。

孙阳决定先好好干。他效仿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五更鸡鸣就拎着水桶去马厩里清理粪便,喂食、遛马忙得不可开交,待到清点工作结束已是满天星河。孙阳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几个月下来,周身已遍布马屎臭气,其味可怖。

这天月明星稀,孙阳来了情趣,买了酒菜坐在马厩外,倚着墙壁,对月独酌。岂料屋子里的马先后嘶叫起来,想来不是闻了酒菜的味道,就是集体发了春。孙阳难得学一会诗人雅兴,此刻被破坏,心中很是愤怒,大声朝里吼道:“安静!安静!”

他这一吼,马儿们叫得更欢了。

孙阳涨红了脸,劈手一碟子就朝屋子里砸过去。“当”地落地的声音,显然是砸偏了。他怒气冲冲地跑进去,一看马儿们都红着眼睛,在黑黑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恐怖。孙阳吓得丢了杯箸,转身就往外跑:“我不干啦!”

第二天孙阳还是乖乖地起来清理马粪了。他心里琢磨,如果不尽快摆脱困境,自己早晚会累死在这里。孙阳不停地想,后来有个想法击中了他。马厩过大,市区容不下,所以地处偏僻,并且这些马都是作战争之用,而战争刚结束没多久,应该不会有人来视察。他完全可以利用这现有的资源玩一盘大的。

玩一盘大的,这想法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如同喝了马尿一样兴奋不已。他四处联系客栈酒楼,选中最肥、拉屎最臭的几头宰了,马肉卖了不少钱。他用这笔钱买了小马,雇佣了几个帮工来照料马厩。这样一来,他自己闲下来了,于是想方设法地要升官。

他带着卖马钱去了上司那里,上司问:“小孙哪,你马养得怎么样啦?怎么养马还养出钱来了?”说着把银两塞进袖子里,笑眯眯地看着他。孙阳见了桌上的字画和茶具,心里暗骂,你这奸贼,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叫我去吃屎,嘴上却说,“大人放心!小的保证每匹都膘肥力壮,绝对让您满意。这钱呢,是小的省下来孝敬您的。”

上司乐开了花,摆手道:“你要升职,好说好说。只是这银两,似乎……”

孙阳猜是嫌少,只好把偷偷留下来的几枚元宝拿了出来,“这儿还有。这可是小的的全部家当了……”

上司嘿嘿笑着,孙阳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孙阳渐渐闻名于郜国,大家都知道有一位精通相马的奇士,只消看一眼就能知道马的优劣。其实孙阳只在出征前对将军的马夸赞一番,若是将军战死,他大可以推卸责任说将军不听劝解实在可惜;若是将军得胜归来,也自然乐意将孙阳追捧一番。慢慢地孙阳在国内积累了不低的威望,被尊称为“伯乐”。

日子好过了以后,孙阳又有了新的烦恼。原来郜国势小,免不了亡国的命运,而一旦国破,当官者定是首当其冲,恐怕片甲不得留。他暗中计划移民去秦国,正是看中了秦国国力殷实、蓄势待发的潜力。

秦穆公看起来是个没脾气的好人,听说他要来,满脸堆笑,大开酒宴。孙阳心里得意极啦,酒足饭饱,他又想起当年在自己头上撒尿的马,心觉异样,便对秦穆公说:“大王有马吗?”

秦穆公哈哈一笑,“卿要表演相马之术?好!好!来人,备马!”

孙阳见仆从牵来一匹白马,像极了当年那匹,心下激动,快步上前。众人看他走到白马近前,立时瞪大眼睛,都想瞧出个门道来。只见孙阳抚摸着马头,然后脱下裤子,对准马嘴就是一泡热尿。

“反了你!”丞相赶紧站起来,指着孙阳就骂。

秦穆公挥手,示意丞相坐下,然后恭敬走近,问道:“不知此举是何意?”

孙阳信口胡扯,“乃是检验此马的血统。不雅之处,还请大王海涵。”

“原来如此,”秦穆公似有所悟,“孤戎马半生,竟对血统之事闻所未闻。还请孙卿指点。”

“不敢,不敢。”孙阳鞠躬。

……

秦穆公受楚王的委托,要孙阳代为遴选能够日行千里的骏马。那日楚王龙车凤辇,拖了一大箱黄金珠宝来到雍城,点名要见伯乐。秦穆公笑嘻嘻地出去迎接,回来时板着脸对孙阳说:“这位可是大客户。你若是让他满意,咱们的军需就有着落了。”

孙阳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赔着笑脸道:“小人近日身体不适,恐不得远行……”

“难道老子在这里白养你吗!”秦穆公一声怒斥,孙阳唯唯诺诺不敢答话。

“小孙啊,你要是好好干,金车美酒还用得愁?”秦穆公转又和颜悦色道。

孙阳刚在心里哀怨自己投效秦国前后待遇差别之大,听秦穆公这么一说,心里好受了一些,当下抱拳跪地:“臣定不负重托。”

秦穆公摸摸胡子,满意地走了出去。

孙阳长叹一声,心里盘算着秦穆公所给期限。眼见时间不多,而天色又未黑,当即收拾行李上马,出城而去。他根本不知相马之法,又如何能找到好马?一路唉声叹气,心里好不难受。

走了三五天,才见到第一个马市。孙阳松了口气,下马询问。但见市中的马一个个毛发脏乱、瘦骨嶙峋,哪里有千里马的模样?孙阳前后转了三圈,所见莫不是病马老马,皆露垂死之相。有卖马的见孙阳衣着华贵,忙不迭跟在后面:“官人要马吗?来小人这看看?都是名贵的血统,足力矫健,神采飞扬……”

孙阳翻了个白眼,不想再作停留,翻身上马。

“官人别走啊!”卖马人在后面追着喊道:“官人不买马,吃不吃野味?官人!逛窑子嘛?”

孙阳哪里听得见,早已走远了。

……

孙阳骑着骏马奔驰,想起儿时情景,心中酸楚、挫败感一齐袭来,不禁热泪盈眶。

前方冷不丁出现了个拉车的老头,孙阳猝不及防,勒马急停,一屁股摔在地上。

那车夫哼着山歌,眼见孙阳摔在地上,便要过来扶,看到孙阳满脸泪痕,心下诧异,道:“哟,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儿?摔一跤也就算了,咋还哭上了呢?”

孙阳不想理他,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就要走。可是左右四顾,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马。惟有车夫看得清楚,那马受惊,早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孙阳又是屁股疼,又是气馁,索性直接坐在地上:“你撞到我了,怎么办?”

车夫见他锦衣华服,没想到会来这一招,当下懵了。好久才吞吞吐吐道:“我……我没钱……”

“没钱也得赔……”孙阳大叫,突然瞥到了车夫用来拉货物的老马,心想老马也是马,道:“你把你的马赔给我好了。”

车夫瞪大眼睛不说话,只是死命摇头。

孙阳见这车夫老实,心想这马我要定了,爬起来就朝马跑过去。车夫跟在后面喊:“公子不是说被撞倒了嘛……”

孙阳才不理睬,卸了马身上的货物,跨马就跑。只听那车夫跟在后面哭嚎:“造孽啊!造孽啊!”孙阳骑马急奔,心中颇为得意。

这马其貌不扬,没想到跑起来竟疾如风行,孙阳只觉得耳畔风声呼呼而过,转眼已不知过了多少里。停!停!孙阳心想,勒紧缰绳。那马一个急停,又将孙阳甩了出去。

孙阳这回长了记性,强忍屁股疼痛就要来抓缰绳。荒郊野岭的,让这马逃脱出去,岂不是要将他饿死在这里?谁料那马兀自站在那里,竟是不走了。孙阳大喜,忙奔上前去,却觉得那马在盯着自己,心中好不自在。

这样往回赶了一段路程,又回到那马市边上。孙阳盘算,这老马跑得贼快,却在那车夫脚下做了个拉货的下等活计。如果不是自己发现,岂不是一辈子在这乡野之地窝囊住了?当世贵族看马,从来是看体格相貌,尽是些虚浮荣华的东西。不如将这马市买了下来,重金圈养,不过数月,自会膘肥力壮起来。于是下马走近。

卖马人看到孙阳折回,心中已有打算,靠近来贼兮兮笑着要说话。

孙阳打断了他:“你这马市,我买了。”

卖马人张大嘴巴,晕了过去。

买了马场,买了马食,雇了佣人,没想到大王给的经费还剩下一点。孙阳心里正琢磨着该怎么花,那卖马人凑过来谄媚地笑道:“官人,逛窑子吗?”

乐呵了数月,孙阳带着一群膘肥力壮的骏马回到了秦国。秦穆公亲自出城迎接。孙阳豪气干云,大笑道:“大王,你看这些马里,哪匹最为瘦弱?”

秦穆公仔细瞧了,手指其中一匹。孙阳又是大笑,提鞭上马,猛拉缰绳,那马吃痛,转瞬已出十余里,当真如疾风一般。孙阳勒马急回,不一会已至秦王面前,潇洒不可方物。

秦穆公大为折服,亲自鼓起掌来。于是群臣效仿,掌声如雷动。

孙阳胯下正是那匹老马。它眨巴着眼睛,突然将孙阳甩了下来,然后跑进人群,横冲直撞,直撞得文武百官,花容失色。

它朝孙阳头上猛踩一脚,蹬蹬蹬地顺着来路跑了回去。

梦蝶

万物为何?我为何?

庄子正咬着鸡腿,突然给这道题难住了。

这个想法是突然蹦到他脑子里去的,这之前他在山里追赶一只鸡。那鸡跑得飞快,庄子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好不狼狈。于是他停下脚步,一屁股赖在地上,良久双手合十,兀自念起东西来。那鸡眼见奇怪,竟也停下不动,隔着灌木丛盯着他,眼珠子骨溜溜地转。

庄子一向觉得,人生于天地之间,必然与天地有所联系。人站在地上,睡在地上,拉屎在地上,可是眼睛却一直盯着天不放。人的心在天上。这事情很奇怪,头朝着天,脚踏着地,就好像人是天地之间的纽带。人一断,天地会不会就分开?人跟天地之间,关系绝不止世间所认识的这样简单。

因而他经常盘膝坐地,思考天地人生。这么一想,疑点更多了。他想,天有昼夜之分,地有山海之隔,人有生老病死,因果循环,正如万事万物,往复变化,其中必有规律可循。这一规律,既联系天地物我,又承其变化万千,自不是寻常之物,却必遍布于世间。眼角瞥中林间小径,心想,这小路四通八达,人行于其上,可达四方,但凡有人之处必有路,我何不将这规律,命名为“道”?

庄子大喜。他隐居山林,无为而乐,此时满心以为自己有了重大发现,却是欢喜鼓舞。只是连续思考,头疼不已,肚子又饿,正巧一只肥鸡在他那“道”上飞驰而过,体壮膘肥,庄子哪肯错过?当下飞身而起,转眼就跟在了鸡屁股后面。那鸡专挑枝叶茂密的地方,扭动肥屁股绕着树干跑,玩的是不亦乐乎。庄子哪晓得这鸡如此狡猾,他清净惯了,哪能追得上?跑不久便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要休息。不知怎的心头电光划过,又开始思考起“道”的问题来。

他紧接着捉鸡前的思路,想到天地、物我、生死都必有道,天地物我尚可求同存异,这生死之间相差巨大,哪里有相似之处?人生于世上,非生即死,并且向来是由生而死,难道还能起死回生?他困在这里,久不得解。

那鸡见庄子待得久了,心中无趣,冒险一步一步靠近来。见庄子全然没有反应,心中激动惶恐,又靠了近些。庄子当然还是毫无反应。鸡大怒,拼了老命飞上庄子肩头,扑腾着翅膀就要拉屎。庄子不为所动。于是那鸡在庄子肩上憋出一泡屎,转又飞到了庄子头上。庄子是真的在思考问题,已经进入到“忘我”的境地,哪里知道自己头上有只鸡?那鸡眼见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犯,毫不留情地朝庄子的头皮啄去。

庄子吃痛,却突然想开了。他想到生命伊始,尚是母亲肚中胎儿;若是更早些,连胎儿都算不上,或许勉强称得上是几分魂气;再早些了,连魂气也没有。于恍恍惚惚之际,阴阳二气交配,变成一缕魂气。后来呢,魂气变成一块魄体,于是有了胚胎。再后来呢,胚胎变成幼婴,生下来,便成了独立的生命。生命经历了种种苦难,又变成死亡。好比生于天地,归于天地。如此看来,生死岂不是可以看做人与天地之间的交流?

庄子哈哈大笑。这倒把他头上的鸡给吓一大跳,心中害怕,赶紧跳开。庄子伸手抓鸡,可哪里能抓得到?他此番思考,肚子更饿了,一心想要弄点东西吃,盯着鸡的眼睛都红了。他想自己吃鸡是为了继续思考,破解这天地间的难题,区区一个肥鸡,怎敢如此忤逆天地的意愿?

“你这畜生,还不献身于道?”庄子大喝,飞身扑了过去。

只见那肥鸡单脚直立,作振翅欲飞状,无奈太肥飞不起来,眼见庄子扑过来,急向右蹦了几下。庄子一扑不中,从地上爬起,反手捡起一根树枝横扫过去。肥鸡眼见树枝过来,想要跳起来避过去,岂料时间不够,被横扫在地。庄子丢开树枝,猛地铺了过去,一把抓住肥鸡的翅膀。肥鸡死命挣扎,可终究是挣脱不出啦。

“放开我!放开我!”肥鸡喊道,声音稚嫩。

庄子一惊,好在没有松开手,问道:“你会说话?”

“为什么我不会说话?”肥鸡叫道。

“因为你是鸡啊……”庄子懵了。

“为什么鸡不会说话?你怎么能小看鸡?”肥鸡大叫。

庄子沉思。天地物我,天地之间非我者,与我其实是相同的。这“物”包括其他人,当然也包括除了人之外的各种生物。既然我会说话,就不能否认任何生物也可以说话。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我若是吃了这鸡,岂不是违背了齐物的大道?

“嗯。我错了。”庄子恭敬地说,“还请鸡君原谅。”

“知道错了就好。”肥鸡扑腾翅膀拍打着凌乱的鸡毛,“我问你,你还吃不吃鸡了?”

“不吃了,不吃了。”庄子连声回答。

“不吃就好。”肥鸡昂头走了。

送走了肥鸡,庄子心头一片清净。他坐定,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起来。庄子饿极,心中却在忏悔自己以前吃鸡的罪过。他坐在那里,迷迷糊糊中感觉身子轻得要飘了起来。

“大道!大道!”庄子在心中大叫,“莫非我要得道成仙了?”

得道成仙,这念头在庄子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久久不能平静。庄子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想起自己做过的文章,想起吃过的鸡腿,往事接连在心中浮起。人世繁华,乌衣弄巷,如今这一切就要离他远去了。他将成为仙人,他将归于天地。

庄子真的感觉自己飞了起来。他的身体远离地面,世界变得空阔而辽远。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背上所生的翅膀,就像鸟儿那样。他挥动翅膀,穿梭于林间,空气清新而美好。万物与我为一,庄子心想,果然不错。

庄子飞呀飞呀,终于飞出了林子,忽然他看见前面出现了个白胡子老头。老头胡子茂密,从下巴到两腮,整个脸颊都披着一层。老头子长相很奇怪,与庄子所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从某个角度看,甚至能看到他眼珠里泛着的幽幽蓝光。

莫非是妖怪?庄子心中一凛,也许成仙以后第一步就是要除去妖怪,造福天下?

“妖怪,拿命来!”庄子一声大喝,飞身上前。

那老头笑盈盈看着他,也不闪躲。待到庄子离得近了,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他:“你是庄子?”

庄子挣扎不得,气愤道:“是也!你是谁?”

老头笑笑,也不答话。“我来考考你。天地为什么而存在?”

好哇,这妖怪手段倒是挺新颖。庄子心中暗忖。嘴上答道:“是以立天之道,曰阴曰阳;立地之道,曰柔曰刚。”

老头摇了摇头。又问:“为什么会有昼夜之分?”

庄子答:“昼夜之分,有如天地、生死、是非、贵贱,虽有差异,却也同一。”

老头接着摇头。庄子怒了:“你什么意思?”

老头不答,又问:“你的追求又是什么呢?”

庄子只得回答:“达生,忘我。清静无为。”

老头方始露出笑容,“想不到你还有如此雅兴。”

庄子听得这话,自然高兴,但被人抓在手上,心中总是不爽,“你可不可以放我下来?”

老头松开手指,庄子一个没注意,差点从空中栽下来。好不容易在空中立稳身形,却发现老头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庄子恼怒,问道:“敢问先生对世界又有什么看法呢?”

老头一笑:“依我看,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客观的。”

庄子凝神体会,心想这老头看起来奇怪,没想到说起东西来倒颇为有理。

庄子寻思一会,反驳道:“你这话听起来对,实际上太为笼统,想怎么解释都可以。”

老头眼睛一亮:“哦?”

庄子道:“你说世界是物质的,那是保准没错的。世间万物,哪个不是物质?这不正与我齐物的大道暗合?你说物质是运动的,如果物质不运动,又如何能有我们在这里思考这些?你说运动是客观的,正如这是非贵贱、昼夜生死,自由天定。”

庄子越说越兴奋,问老头:“你相信死而复生吗?”

老头摇头。

庄子笑道:“世间万物,包括生死,都是物质。那么请问,死是可以运动的吗?你既不信生死轮回,死又如何可以运动?”

老头刚要说话,庄子又问:“你相信生死由天定吗?”

老头只好接着摇头。

庄子大笑:“生死既不能由天定,死又如何是客观的了?”

老头说不上话来。末了他问:“你怎么变成蝴蝶了?”

“我变成蝴蝶了?”庄子大惊。忙飞到溪水上方,见自己果然变成了蝴蝶。庄子心中忐忑,随即大笑:“蝴蝶如何?人又如何?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我是人,当然也是蝴蝶。你看到的我是蝴蝶,岂不知我看到的你也是蝴蝶?”

老头摆摆手:“可我不是蝴蝶啊。”

“放屁!你怎么就不是蝴蝶?”庄子扑腾着翅膀,生气地说道。

断桥

突然飘起了雪。

白素贞紧了紧身子,朝手中呼呼地哈着气。这个时候桥上的人极少,只有风狠命地刮。

雪还在慢慢地飘着,懒洋洋躺到湖面上。湖面结了冰,折射出清冷的月光。很奇怪这个时候还有月亮,圆圆的、冷着脸色挂在天上。

白素贞倚着石栏,歪着脸朝一边望去。雪落在她的发丝上,再被热气融化,被风吹走。白素贞眯起眼睛,挥手将飞雪凝结成一面镜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她定定地看着,却发现自己容颜已老,即使涂了淡妆,眼角的皱纹仍依稀可见。

桥畔有脚步声。天地寂静,这声音原本缓慢,此时却显得突兀。白素贞望过去,只见一名身着灰色布衣的男子,提着油灯,拾级而上。雪凌乱打在他身上,映得油灯格外温暖昏黄。

“相公。”白素贞开口,直起身来。

男子听得这话,抬头望过来,掩饰不住眼中的惊诧神色。“娘子?”他一声咳嗽,“我以为你给那和尚抓了去……”

“没有……”白素贞忍不住地流泪,“你过得还好吗?仕林怎么样了?”

“嗯嗯,我很好,他也很好。”男子仓促答道。

“相公……”白素贞想跑过去抱住他,可还是止住了,“我……”

雪在她的脸上融化,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

那个时候是秋天。

枫叶还很红,一片一片落到湖面上飘着,像小船。雨绵绵地下着,点在湖水里,涟漪扩散开来荡起香气。小青划着草船,白素贞撑着伞站在船头,看着湖水出神。

她从小在山里长大,和整个家族一起生活、修炼。那个时候她脑子里还没有时间的概念,只知道那样的日子,她过了很久很久。她听过到一些传言,说山外面住着一群奇怪的生物,似乎就是祖先们所说的“人”。他们那里有很多神奇的东西,一切都跟山里的不一样。她已不知不觉厌倦了修炼的生活,听说外面那么好玩,就和仆人小青偷偷地跑了出来。

白蛇一族是禁止族人出山的。祖先们说,人是一种可怕的生物,自私、贪婪,正是人害得他们到山林里来避难。偷跑出来以后,她游历了很多地方,但是从来没有和人说过一句话,一切需要打交道的地方都由小青打理。渐渐她发现,人似乎不像祖先们所说的那样,人也和白蛇一样,也懂得帮助、照顾别人,人也是善良的。

白素贞正想着的时候,有人来借伞,是一个青涩的书生,名叫许仙。小青打趣道:“你借了我们的伞,好叫我家小姐在这里淋雨吗?”她转过头来,看着许仙好奇。

许仙说不出话,红着脸跑了。她觉得好笑,追上去替许仙挡住了雨。许仙睁大了眼睛看她,于是她噗嗤一声笑了。

她笑得多美丽啊,和现在一样。许仙想。那个时候他过去搭讪,没想到被青衣姑娘抢白,倒灰头土脑地跑了回去。没想到她就这样过来,替他撑伞,朝他笑。

十几年了,她的笑还是和当初一样,还是那么深刻地刻在记忆里。

“我们回家吧。”许仙说。

白素贞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他。很久她开口:“对不起。”

许仙苦笑,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料到这样的回答了。他继续向前走,雪打在身上。经过白素贞的时候,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口。

许仙想起她远赴昆仑寻得仙草救活自己,想起仕林出生时她脸上的汗水和笑容,想起她在金山寺大战法海的仪姿,他心里仍是爱着她的。可他是人,她是蛇妖,他们的世界注定不一样。而他自己,无所事事、畏畏缩缩惯了,他想改变,但是无能为力。她有天仙般的容貌和强大的法力,她不应该和一个凡人在一起,否则只会带来无尽的争吵和痛苦。

许仙突然转身,拉住白素贞的手。白素贞一惊,张大着眼睛愣在那里。她以为许仙会后悔,没想到许仙把油灯交给她,轻声说了句“注意身子”。然后就转头跑开,转瞬没了踪影。

还是和当年一样,白素贞苦笑。那时许仙还是个穷酸小子,在保和堂里跑腿,不过模样俊俏了些,惹得她心里欢喜。她随着许仙去到药堂,坐在店前的石阶上,看着他取单、抓药。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异常憨傻,常逗得她咯咯发笑。她交待小青回家族解释,便死死地赖在许仙身边不走了。

许仙身子孱弱,平日里除了工作就是喝酒、对着家里的柳树吟诗。白素贞带他踏青,吃火腿,吃名满天下的东坡肉。许仙第一次吃东坡肉,直吃得满头大汗,口中连吟:“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好诗!好诗!”白素贞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觉得这话比一般人说的要有味道一点,就坐在旁边笑。

他们在白堤上放风筝,许仙问白素贞:“你为什么喜欢我?”

白素贞看着他一脸疑惑,愈发觉得有趣,也不回答,自顾地跑了起来。他在后面追,于是她回头大喊:“你追到我就告诉你呀!”白素贞本蛇妖,自然将许仙甩开了不少,可许仙一直追着她,竟然一直没有停下来。那天他们相互追逐,跑过了半个西湖。

他们结婚了。许仙是个孤儿,而她私自从家族里出来,自然也没有长辈在场。整场婚礼只有两个人,整场婚礼他们都看着彼此。“我会爱你到老。”许仙看着她的眼睛说。

“我也是。”她回答。他们亲吻在一起,紧紧地拥抱,仿佛要将对方融化在自己心中。

对于婚姻,白素贞是隐隐有点担心的。她爱许仙,但是她对他有所保留。她明白自己是蛇妖,与人类本无通婚可能。进入人间这么多年,她也隐约懂了些世俗偏见,一旦许仙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会继续爱她吗?夜夜同床,她看着许仙微笑,看着他闭上眼睛,可是她不敢睡,害怕自己一旦睡去便会失去控制现出原形。

她开始有了脾气。她从未发过火的,妖精本身修炼千年,心智早已沉稳如磐石,又如何能生出脾气呢?可是看到许仙终日在药店劳作,做事愚笨、无所成就,回到家里就喝酒,总会叫她心中积出一股气来。她不在乎许仙工作得怎么样,可是他什么事都不会做,连被流氓骚扰都要她自己出头,这让她心生倦意,对当初的选择有了怀疑。

许仙察觉到白素贞的异常,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可是前思后想,每日工作喝酒,吟诗赏月,不仍是当初那样地过着吗?也许问题不是出在他身上呢?他长了个心眼,假装睡着,然后半夜突然爬起来,想看看娘子有什么异动。

这一看不得了,只见白素贞的下半身变得又粗又长,伸出被子老远,兀自缠绕摇摆着。

“哇!哇!哇!哇!哇!哇!哇!”许仙连叫七声,活活被吓死了。

笙箫

秦穆公有一个女儿。

这女孩漂亮可爱,深得秦穆公喜欢。传说她小的时候抓周,什么也不要,惟独抓了一块别国进贡的碧玉,舍不得放下。这玉碧中带血,红绿交织,隐约成一只大鸟,应是名贵至极。秦穆公摸着胡子,心里十分欢喜,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做弄玉。

弄玉小时候十分贪玩。秦穆公给她配了几个丫鬟,照顾她的起居。每天丫鬟们给她穿上衣服,她就嚷着要出去玩。待到丫鬟们一个不注意,她就扯开牵着的手,撒着欢儿向外跑。丫鬟们着急了,喊着叫着要小姐慢一点,可是弄玉眨巴着眼睛,就是不给她们找到。待到玩得累了,她就自己现身,要回房间吃饭。那些丫鬟们哪里跟得上?见弄玉出来忙不迭跟在后面,一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却不敢在小姐面前说什么抱怨的话来。

丫鬟中有人不满,觉得弄玉一定是故意的,决定试她一试。那天弄玉跑呀跑呀,跑到府里一个僻静的角落,只听到四面树叶婆娑,沙沙作响。弄玉高兴地拍起了手,心想这次一定不会被找到,她伸直脖子,小心翼翼地凑到岩石边。可是那边一个人也没有,根本找不着自己的几个笨丫鬟。耳边冷风吹过,落叶在地上缓慢摩擦,不知哪里传来淡淡的叹息声。

弄玉身子一紧,觉得害怕了。她想出去,又怕一出去就被丫鬟们发现,索性坐在地上,双手抱腿,把头埋在里面。可是一闭眼她就想起偷听来的鬼故事,心里更怕了。树叶还在沙沙响着,弄玉憋着嘴巴,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这事后来处理地很简单。秦穆公从弄玉的丫鬟里挑了一个,拉到府外就给斩了。弄玉抱着父亲的腿死命地哭,她想求爹爹不要杀人,可是爹爹爸爸不听。那些丫鬟们吓得面无人色,背地里看弄玉的眼色却要滴出血来。弄玉哭啊哭啊,慢慢地就睡着了。

弄玉慢慢变得很安静。她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那个丫鬟,所以拒绝了父亲再给她找丫鬟的提议,坚持自己一个人生活。她搬到了凤楼,自己洗衣做饭,自己整理房间,除了不用服侍人,活成了丫鬟样。无聊时她不再和别人玩耍,而是一个人坐在树下数叶子。为了打发时间,她向秦穆公请求,想学点东西。

弄玉既是女子,所能学的,定是琴棋诗书之类。秦穆公命人摆了瑶琴、筝各门乐器在厅上,桌左边是一副棋盘,桌右是几卷书籍。弄玉这个摸摸,那个弄弄,最后拿起了一门乐器,笑得眯起了眼睛:“我喜欢这个。”

那乐器叫笙,由十几根长短不等的竹管呈马蹄形状插在葫芦状的底座上。弄玉拿了这乐器,也不要父亲去找老师,就自行吹奏起来。连续好多天,弄玉坐在凤楼里捣鼓着,最后竟然自己吹出了一首动听的曲子。

秦穆公大喜,特地在府上设宴请女儿演奏。弄玉长裙飘飘,笙音清脆高昂,台下的人都看得痴了。秦穆公摇晃着酒杯,只觉得一股清丽的力量在曲中萦绕,有如凤鸣,不禁拍手叫好。于是仆人们跟着拍起手来,可弄玉分明在他们眼中看到了恨色。

弄玉心里沮丧,手中的笙险些掉下来,却只好继续地吹。父亲在耳边哈哈大笑,仆人们在底下窃窃私语,一瞬间不真实如水般涌来,世界变得嘈杂而安静。突然那些声音开始旋转,慢慢地迫近,要把她包围起来。弄玉闭上眼睛,手指轻盈而迅捷,曲音转而婉转柔和,绕着她周身游走。突而曲调急升,笙音直指一处,有凤凰涅槃之势,宛如响在天上,众人无不变色。

秦穆公呆呆地听着,好久才回过神来,鼓掌笑道:“好!好!”

弄玉吹笙出了名。很多人慕名前来,都想听她演奏一曲,可是在秦穆公的威名之前,几乎是铩羽而归。弄玉也曾想过去歌楼演奏,让更多的人能听到。可以她秦国公主的身份,如何去得了青楼?有时她独自坐在凤楼上吹笙,吹着吹着就哭了起来。

那夜晚风习习,天上漂满了星星,弄玉坐在凤楼最高层的栏杆上。笙音轻柔幽婉,像一股轻烟飘向天边,又如空山鸟语、流水潺潺。远处有稀稀点点的灯火,江水反照着清冷的月色,弄玉眯起眼睛,吹着吹着就笑了。隐约从星空中传来一缕箫声,和着弄玉的笙音,如龙舞凤。

弄玉睁大了眼睛,仔细分辨那箫声的方向。却感觉到箫声包围在四周,仿佛一张泛着星光的网,从天空披洒下来。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弄玉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少年吹着箫,骑着一只彩凤翩翩飞来。少年羽冠鹤氅,玉貌丹唇,长得十分英俊。弄玉呆呆地斜眼望他,红了半边脸。少年对弄玉说:“我叫萧史,从华山来。我很喜欢吹箫,因为听到你的演奏,特地来这里和你交个朋友。”

说完,他就开始吹箫。箫声悠美,如痴如醉。弄玉听得出了神,不禁拿出自己的笙合奏。她和那少年边吹边看着对方,觉得这夜晚美妙极了。

弄玉醒来的时候,已经爱上了少年。但是少年再没有来过。有时弄玉倚在栏杆上吹笙,就会想起少年吹箫的模样。月光如水,弄玉思念佳人,日渐消瘦。秦穆公知道了女儿的心事以后,就派人去华山寻找。没想到真的找到了一位叫萧史的少年,而且他真的会吹箫。

没想到少年在山里生活惯了,不肯过来。秦穆公大怒,差点命人将那少年一刀斩了。弄玉听说了这事,跑到父亲的房间死命哀求,要亲身去华山。秦穆公虽知不妥,但是爱女心切,也只好选了几个侍从,跟着去了。

弄玉到了华山,跟着侍从去了少年居住的地方。那是一座简陋的茅屋,门前堆着一些干柴和草垛。少年坐在门前,抬眼看她。弄玉心里紧张,问道:“你认得我吗?”

少年摇头。弄玉心里失望,鼻子一酸就要哭出来。少年问:“你可以让他们都走,不要打扰我吗?”

弄玉点了点头。转身的时候她伤心地哭了,侍卫们跟在后面,什么话也不敢说。

这夜景色很好。弄玉抚着笙,听山风呼呼地吹。月光照进林间的时候,她将手指搭在笙上,慢慢吹奏起来。笙音如流水一般在林间穿梭,向小屋漫过去。朦胧中弄玉听见一缕箫声,仿佛一阵轻烟般从地上升起,弥散开来。弄玉站起身来,笙音婉转柔和,与箫声嬉戏玩耍。

少年从屋子里走出来,傻傻地瞧着她。

萧史跟着弄玉回了秦国。秦穆公心里不满萧史的出身,但看到女儿开心的样子,也就同意了他们的婚事。结婚以后,萧史和弄玉一直黏在一起,府上的仆人都十分羡慕。每天夜晚,萧史站在阁楼中,弄玉倚在栏杆边,一笙一箫吹奏起来。乐音如天籁一般蜿蜒流转,萦绕在天上,伴着全城人的睡梦杳杳远去。

秦国的少男少女们被这种浪漫的气氛所感染,也开始唱歌跳舞,渐渐地秦国上下热衷于琴棋书画,倒把富国强兵的事落下了。秦穆公立志征服六国,怎容许男子不学兵法而学礼乐?颁布法令严禁民间出现这种奢靡之气。可民间不愿意了,就准许您的女儿抚弄笙箫、谈情说爱,老百姓就没有个生活情趣吗?老百姓对于君王的命令不敢多说,却一个个把弄玉给恨上了。

终于有一天有人从梦中醒来,长夜寂静,却少了笙箫之声。那人心里发闷,竟违了宵禁的法令独自跑下楼来。他迷糊着肉眼,隐约间看见一对赤龙和紫凤翩翩飞去。再睁大眼看时,龙凤已经消失了,只是天色瑰丽,景色奇异。

从那时起,萧史和弄玉似乎就从人间消失了。

尾生

尾生的爹娘漂泊半生,到了鲁国的曲阜安定下来。尾生爹读了十年三坟五典,自觉得怀才不遇,裹起包袱,发一声长叹就要投奔草莽去。半路遇到个漂亮姑娘,贼心一起,把她拖到山洞里玷污了。那姑娘既已失了身子,便成了尾生的娘。

尾生爹有了家室,只得安定下来过活。无奈他少不更事,不会耕田,也不做商贾。尾生娘含着眼泪去做针线活,辛苦攒来的奶钱却被尾生爹偷了买酒。尾生没了奶吃,涨红了脸蛋,哇哇地哭。尾生爹口里喊着小兔崽子,一巴掌就要甩过去,幸好尾生娘拼命拦了下来。那个时候尾生还未满周岁,那一掌要是拍下去,就不会活这么大了。

尾生娘躲在床边哭。尾生爹在一旁叫嚷着,别哭了再哭给我滚出去。那个时候是可以走的,可一旦被官府抓住就是砍头的事儿了,尾生娘胆子小,不敢跑。何况她一看到襁褓中的尾生,就忍住了,泪也渐渐停了。尾生坐在那里胡乱地踢着腿,其实他想喝奶。

搬到曲阜后,尾生爹仍旧不事劳作。尾生娘忙了一天,每天晚上都会抱着尾生坐在村头,等爹爹回来。尾生娘指着天上的星星说,尾生,你长大想干嘛?娘小的时候想过很多事情呢。那个时候尾生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听她淡淡地说着,就转过头来看她。月光如水,照映出她脸上两行泪痕。

尾生知道娘为什么哭,他不说话。他恨透了爹爹。自打记事起,他就只看到爹殴打、辱骂娘,而且还是个酒鬼、赌徒。好多次追债的追到家门口乱抢乱砸,也有好多次爹喝得烂泥一般摇晃着回家。尾生在床上听见了捶门声,却就是不开门。他抱紧了娘,发现娘的身体轻微抽搐,枕巾湿了一大块。

有时爹喝得累了,就坐在门前的大石头上歇息。偶尔会挥手叫尾生过去,说一些乱七八糟的句子,说是要教育教育儿子。尾生自然不愿,站直了身体,瞪着父亲。

父亲仿佛没看到,自说自的:“我年轻的时候游学四方,做人就要讲信用,才能混得开。”

尾生心想你游学四方跟讲信用混得开有什么关系。

父亲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辊,小车无轨,其何以行之哉?这句话你给我记着。”

尾生不说话。

父亲又说:“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尾生冷笑,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父亲一愣,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尾生知道,自己一定要让娘过上好的生活。他不屑于父亲的无所事事,不屑于乡邻的偷鸡摸狗,立志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尾生虽然家里很穷,但是乐于助人,又信守承诺,因而受到乡邻的普遍赞誉。尾生娘很欣慰,再和尾生坐在村头的时候,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这时尾生大了,就没有靠在娘的怀里,他侧过头看娘,才发现母亲眼角稀稀疏疏的皱纹。这些年他只知道娘很漂亮、娘很辛苦,却一直猜不透她为什么要嫁给爹。犹豫了一会,终于问道:“娘,当初你为什么要嫁给爹啊?”

尾生娘听到这个问题,面色突变,好久才平息下来。她也没有答话,只是摇摇头,站起来径自回家去了。尾生不解,却怕娘伤了身体,忙跟了上去。

几个月过去了。一天有人来家里借醋,尾生找到醋瓶,却发现自家的醋也用完了。他想了一下,回头对那人说道:“你等下,里屋还有,我去拿来。”

那人看了看四壁,面色怀疑。这木屋年久失修,早已破烂不堪,从哪里看出来有什么里屋?尾生从后门出去,自然没有里屋。他跑到邻居家借了一瓶醋,又从后门进来:“这儿呢。那去吧。”

那人接过了醋,见这装醋的容器比尾生先前拿出来的那瓶干净许多,且所装的醋澄亮透彻,是富裕人家才会用的好醋。当下留了个心眼,谢过尾生,走出门去。行出不远回头,见尾生并不在后面,便偷偷绕到尾生家后面一看,哪里有什么里屋?拿着那瓶醋四处询问,只道是尾生手脚不老实,偷了哪家的醋。和那借醋的人家一碰头,终于弄明白了原委。

于是尾生骗人的消息传开了。那借醋的和借那醋的四手并举,抬着个镂花的木板,板上放着一瓶醋。原来这醋是重要的物证,是喝不得的。二人齐步前行,仪态威严,朝孔子居所走了过去。孔子是他们曲阜的老乡,却也是名满天下的智者。孔子年少而博学,周游历国,收了诸多弟子。

传言有弟子曾向孔子询问,如何立身处业,方可修身养性。孔子回答说:“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那弟子傻不拉几的,听不懂孔子在说什么,只得点头称是。他将这句话记在树叶上,待到背熟了就到乡人前显摆,语气慷慨激昂,仿佛提枪上阵,杀猪宰牛。乡人们张大嘴巴,迷糊地听着,满眼尽是艳羡之色。那弟子背着这句话,在乡里是混的如鱼得水,乡里人念他是孔子亲传弟子,个个心里敬畏,都让他三分。没过几年,那弟子飞黄腾达,去了郜国做官去了。

这下孔子名气大了。想要当官的送柴送鱼送金子送美女,挤破了头也要听得孔子一句话。有个富家子弟叫子贡,深得孔子欢心。他找孔子要从政的建议。孔子摸摸胡子,道:“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学问挺高,听懂了这话,又问道:“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 孔子道:“先去食后去兵。”子贡不解,问:“为何?”孔子道:“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子贡大悟,连声感谢。

后来有人将这对话解释出来给大家听。大家一听,连此等圣贤之人都如此推崇信义,我等劣民岂有不遵之理?于是个个匍匐敬畏,如见神明。全国刮起一股诚信之风,凡有不守承诺之人,定会受到所有人民的谴责,受尽折磨而死。如今这两个借醋的逮着了机会,借告发尾生之名见孔子一面,如何不兴奋激动?

孔子听了这事,皱紧了眉头。但听到犯人名叫尾生,却不由得一惊。尾生和他自幼相识,他还曾带尾生在乡里转悠过。孔子思索着,对两个借醋的说虽然有违诚信之道,但出于助人本意,倒也不是罪大恶极,只须批评教育一顿就可以了。两个借醋的得见孔子尊荣,两颗心早已飘到了天上,哪管尾生是死是活。当即拼命地点头,嘿嘿地笑。

尾生不服。但这事在乡间传开了,他颜面扫地,根本无法立足,只得和爹娘迁去了梁地。

彼时尾生年方十八,继承了母亲的漂亮容貌,变得英俊潇洒。他站在桥上发呆,忽然就发现一群少女痴望着自己。尾生家里穷,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女孩,脸一下子就红了。一个淡紫色衣裳的漂亮女孩走过来问:“你叫什么名字?”他抬头看,见女孩明眸皓齿,笑容甜美灿烂。

尾生恋爱了。他见觉得女孩举止高贵,漂亮可爱,而自己粗衣布裳,背井离乡,突然有些明白当年母亲为什么要嫁给一个酒鬼了。他把母亲曾经的泪水全部抛到了脑后,觉得自己和母亲一样,遇到的是真正的爱情。

爱情这个词要把尾生笑哭了。他起床笑,吃饭笑,睡觉笑,笑得鼻涕横流,眼泪斜飞。他整日从家里溜出去和女孩私会,摸着女孩滑腻柔软的小手,感觉自己轻飘飘地飞上了天。不幸一次他们在女孩家里卿卿我我给女孩爹爹发现了,提了条打狗棒就打。尾生狼狈逃出来,恰逢天降大雨,当真淋成了落汤的野狗。

尾生不愿放弃。女孩的父母觉得尾生家穷,拒绝女孩和他再交往。好几次尾生站在远处,望着女孩家门叹气。女孩偷偷跑了出来,他心一横,要和女孩私奔。于是两人约好了在韩城外的一座木桥边会面,双双远走高飞。

那时天还在下雨。就是把尾生给淋成落汤狗的那场雨,一直下着,没完没了。尾生撑着把破伞,骗母亲说是去买豆腐,转身却偷偷地擦眼泪。他怕娘亲没人照顾,可是满脑子都是爱情,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黄昏时分,尾生提前来到桥上等候。雨一开始悉悉索索地下着,见尾生来,突然就乌云密布,狂风怒吼,雷鸣电闪,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尾生甩了自己两巴掌,心想这就是抛弃母亲的报应了。他朝桥的一头看过去,茫茫的都是水,哪里有人影?尾生心里沮丧,抱着柱子聊以安慰。

雨哗啦哗啦地下着,不久山洪暴发,滚滚江水裹挟泥沙席卷而来,淹没了桥面,没过了尾生的膝盖。尾生心里怕了,桥那边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女孩还会来吗?如果她不来,我这个时候不走可就走不掉了。可如果他来了呢?

尾生挣扎着。他想起了和女孩烈火一样燃烧的爱情,想起了信守承诺对一个人是多么重要。要是他走了,不就是不守承诺,不就会被世人唾弃、备受折磨而死吗?尾生打了个冷战,水慢慢淹没他的鼻子、耳朵,可是他死死抱着柱子,想走也走不出去了。迷蒙中,尾生想起了与姑娘的信誓旦旦,不见不散;四顾茫茫水域,却始终不见姑娘身影。水朝他的身体灌去,酸酸的,像醋。

尾生寸步不离,死死抱着桥柱,恍惚间看到一条青色的大蛇游来。大蛇生得奇异,牛头鹿角,鱼鳞凤爪,尾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龙!龙!尾生半脚踏进鬼门关,心里惊道。

楚歌

第一幕 第一场

(初春三月,草长莺飞。项府。少年持书卷站立,俊逸潇洒,衣冠飘飞。)

项羽(少年):(朗读)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是什么意思?

(项梁上。)

项梁:这话是说,做人要有远大志向,才能站稳立场,才能动机纯正,不妄自动心,才能从容有度,才能考虑周到,有所成就。

项羽:远大志向倒是要有的,不过这后面的事,也太过麻烦了。

项梁:成大事焉能不费苦功夫。

项羽:(继续朗读)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恼怒)哪来的一堆废话?

项梁:(叹气)羽儿你这么说,却是将它看轻了。自圣人传下这绝妙文章,自古君王莫不悉心研习,以图君王之道。它看似繁芜纷杂,实则包含了为君至理啊。

项羽:反正我不喜欢。读这些劳什子有何用?不如痛打一场来得酣畅。

项梁:文武本是同等重要。你若不喜文章,专心研习武术,以后成了一代侠士,也不辱了祖先的威风。

(项梁下。项羽独立风中。)

第一幕 第二场

(项府外空地。项羽单剑刺出,身形飘逸。)

项羽:(得意)叔父!你看我耍得怎么样?

项梁:嗯……还算可以。你这剑当空刺出,身下须得留些防备,否则敌人抢你下盘,不是要了你的命?

项羽:怎么会?(翻身站立,略一思索)也是,我躲也躲不过,只得任由他刺了。

项梁:前些日子教你的功夫,你练得怎么样了?

项羽:(自信)我已全然掌握了,待我演练一番。

(项羽飞身而起,挥舞利剑。)

项梁:招式是不错了,只是功力还欠点火候。

项羽:(生气)怎么还是差点?我不练了!不练了!

项梁:你当真不练?

项羽:我看这剑法也没什么用处。读书识字只能记住个人名,学剑只能和一个人对敌,要学就学万人敌。

(项伯叹气。下。)

第一幕 第三场

(项府。木桌上摆出阵法,以沙为地,以旗为军。)

项梁:羽儿,你既说要学万人敌的功夫,我今日把你找来,便是要教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项羽:(摇头)不知。

项梁:我所要教你的,叫作兵法,运筹于天地之间,决胜于千军万马。用兵作战,克敌制胜,你愿意学吗?

项羽:(思索)我从小便想干出一份大事业来。要是学会了兵法,既能运筹帷幄,当然也可以上阵杀敌,岂不痛快?(说道)当然愿意。

项梁:学习兵法,必须先看了孙子前辈的这部书。(拿出一卷旧书)

项羽:怎么又要看书?难道不是在沙盘上演习吗?

项梁:(呵斥)你不知兵法含义,又怎么跟你说得通?你若是想学,便乖乖地把它看了。

项羽:(犹豫)好,我便看了。

项梁:《孙子兵法》是兵家圣典,内有“始计”、“作战”、“谋攻”等诸多篇目,每一篇皆有奥妙变化,你若是想学,就得用心去看了。

项羽:羽儿一定好好研习,不辜负叔父期望。

第一幕 第四场

(会稽。江边。豪华船队随江而下。项羽与叔父在岸边观看。)

项梁:(神色复杂)这便是当今皇上的车队了啊。

项羽:当今皇上?叔父你是说,那个嬴政?

项梁:羽儿,住口。不能直呼皇上的名字。

项羽:就是他派人打败了我爷爷?我爷爷给他害死了,我要给他报仇!

项梁:(怒)住口!你不怕杀头吗?

项羽:(昂首)不怕。

项梁:你若再不住口,连你叔父也要给你害死了。

项羽:(匆忙闭嘴)叔父我错了,还请原谅。

项梁:(叹气)你年纪还小,血气方刚。我问你,你有什么过人之处?

项羽:(思索)读书、练剑、兵法这些,我都半途而废了。但是若强说过人之处,我的臂力总该算得上吧。(转头看船)这船木质坚实,花纹繁复,金光闪闪,不知要花去多少银两。做皇帝的只是出来走一趟,就要如此大张旗鼓?

(项羽沉默不言。)

项梁:你既无过人之处,为人处事,还是小心点的好。

项羽:(低声)秦始皇是可以被取代的。

项梁:(捂住项羽的嘴)你不要胡乱说话,否则会给全族召来祸患。

(项羽不语。项梁看向项羽,眼光异变。)

第二幕 第一场

(会稽太守府。)

殷通(会稽太守):项大人您来了,有失远迎,请坐请坐。

项梁:(谢过)不知殷太守找我何事?

殷通:大人可曾听说大泽乡起义?

项梁:不久前一群农人因暴雨延误工期,进退两难,索性杀了军官,揭竿而起。这个自有耳闻。
殷通:(小心)不知大人有何看法?

项梁:(故作恨色)这群农人所作所为,本是情有可原,可是竟敢公然叛乱,不是没把皇上和我们这些臣子放在眼里吗?

殷通:确实如此。只是大人生于将军世家,项燕项将军英勇无敌,却为秦国所害,小人暗自觉得惋惜?

项梁:(冷淡)所以你要如何做?

殷通:江西人全都造反,这是上天要亡秦的时刻,我听说先发制人,后发为人所制,我准备发兵,想要请你和桓楚为将。

项梁:桓楚在逃亡,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只有我的侄儿项羽知道。

殷通:(拜谢)那还请大人多加出力。

项梁:一定。一定。

(二人起身。项梁下。)

第二幕 第二场

(会稽太守府。项梁与)

项梁:羽儿,你听我说。自你爷爷战死之后,项家备受屈辱,如何没有过反秦兴楚的念头?现在大泽乡有陈胜吴广起义,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杀了这饭囊,和他们南北呼应,定要一举将秦王这残暴统治给推翻了。

项羽:(点头)我会照你说的做。叔父,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项梁:你说。

项羽:之前在江边我总觉得你很怕嬴政,为什么现在又想杀他呢?

项梁:咱们项家,谁人不想杀他?只是大丈夫在世,当得能屈能伸,才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项羽:可那活得便有些窝囊了。

项梁:你还小,懂什么?我要进去了,你第一次杀人,怕吗?

项羽:(摇头)不怕。

(项梁入府中。)

殷通:项大人,不知找到桓楚了没有?

项梁:(转身)把项羽召来,让他奉命去找桓楚。

(项羽上。)

殷通:项家少爷好生英俊!

项羽:(冷笑)多谢。

项梁:殷大人,你这太守做的如何?

殷通:(惊慌)自……自然是尽了心力。

项梁:我听闻会稽官银充备、粮仓爆满,但一路行来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你是怎么尽的心力?
殷通:(惊惧)我一定大开粮仓,赈济百姓……

(项羽持剑抵住殷通脖子。)

项羽:我问你,你为何要行为富不仁之事?

殷通:我……我只是想多积点银两,不致使妻小饿了肚子……

项羽:吃个饭要那么多银子!你做秦国的官,为何现在又要反秦?

殷通:(跪伏在地,泪流满面)小的在乱世之中只求自保,也顾不了那么多……

项羽:(一剑斩下殷通头颅)此等懦弱小人,死不足惜。

第二幕 第三场

(军中议事厅。项梁、项羽与众将环坐。)

项梁:(环视)陈胜起义失败,想必大家都知道了。我们决不能灰心。即使失败,也宁死不屈。大家有什么好建议吗?

(范增站起。)

范增:秦国统治者固然暴虐无道,可起义者若不能顺应民心,必将惨遭失败。六国被灭后,多有后人流亡于世。倘若借他们的名头起义,定能吸引到更多有志之士的参与,想来会容易不少。大人是楚国项燕将军的后人,不如打着楚怀王的旗号,总归名正言顺些。

项羽:(站起)要打仗就打仗,凭啥要认别人大王自己当孙子?

项梁:(严肃)羽儿,你坐下。

(项梁采取了范增的计策,立楚怀王之孙熊心为王,自号武信君。)

项羽:(冷笑)这就是所谓的兵法吗?叔父何不给我解释解释?

项梁:(挥手)这不是兵法,解释与你也不通。你先下去吧。

项羽:(傲然)我偏不!

项梁:(怒)羽儿,你也不小了,凡事要以大局为重。

项羽:如你这般委曲求全,还不如死了算了!

项梁:……你!

(项羽持剑而出,跨马走远。)

第二幕 第四场

(漳水南。秦军使臣求见。)

项羽:你想和我议和,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司马欣:秦王暴虐,我们章将军早无替秦军卖命的打算。上将军和章将军僵持不下,于是章将军派小人前来议和,以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项羽:你先退下,待我和诸将商量一番。

(司马欣下。)

项羽:(环视)各位觉得怎么样?

范增:自从将军领兵之后,破釜沉舟,大败章邯,生擒王离,若是继续战下去定可获得胜利。只是军粮日益减少,章邯既有求和之意,如能说服他反抗秦王,是再好不过。

项羽:范叔叔说的好。只是章邯害了我叔父,此仇焉能不报?

范增:人之于战事,难免一死。项大人能够战死沙场,也算是遂了心愿。章邯身为秦将,破我楚军,实属沙场常事。将军如果一心要报仇,那也做得;只是与章邯议和对形势大为有利,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

项羽:(喃喃)以大局为重,当年叔父在世的时候,也曾这样说过。罢了,罢了……来人!告诉长史大人,我同意议和了。

范增:难为将军了。等到议和之后,我们可用归降的秦军部队作先锋……

项羽:(打断)范叔叔,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吧。

第三幕 第一场

(刘邦军中)

项伯:张良!张良!你在哪?

兵士:呔!哪里来的老头?

项伯:(怒)你才是老头!我与你家张军师有着过命的交情,过命你懂不懂?救过性命的!识相点赶紧去把张良给我喊来。

兵士:(吐舌头)老头个子不高脾气倒不小。

(兵士下,张良上。)

张良:项兄!你怎么来了?

项伯:张老弟!好久不见哇!事态紧急,你我进去说。

(二人入帐中。)

项伯:我日前听得范增和项羽那娃子偷偷商议,要宴请刘邦,趁机在席上杀了他!你昔日救我一命,我连夜过来告诉你,你赶快跑吧!

张良:大哥还记得小弟,已经是万分感激了。

项伯:感激什么?你跑啊,你跑啊!

张良:我为什么要跑?项将军要杀的是刘邦,可没说杀我。

项伯:你不是刘邦的军师吗?

张良:是啊。

项伯:那你怎么不跑?不是我说你啊老弟,你平时战场上神机妙算,怎么碰上这事儿脑子转不开呢。项羽杀了刘邦,当然要杀了你以绝后患啊!

张良:(作恍然大悟状)啊!原来是这样!

项伯:所以说要你跑啊!

张良:不急,小弟倒有条更好的计策。

项伯:哦?你还能让项羽不杀你?那娃子从小性子冲动武断,怎么可能杀了刘邦,还让你活着出去?

张良:只要大哥肯助我,让他杀不到刘邦,小弟自然无事了。

项伯:这倒是个好计策。

张良:(大笑)那多谢项兄了。

第三幕 第二场

(刘邦帐里。)

刘邦:什么?他当真这么说?

张良:是的。我曾经救过项伯一命,他为人天真,应是不会骗我的。

刘邦:那我们要逃走吗?总不能拼了命去吃他一顿饭吧。

张良:项羽大军已控制住附近的各大要塞,怎么跑得掉呢?当下之计,只得向项羽解释清楚,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说。

(项伯上。)

刘邦:项大哥受小弟一拜。

项伯:(惊讶)你这是干什么?

刘邦:项大哥着实是救了小弟的性命,小弟倍加感激。

项伯:(摆手)我只是过来报个信而已。

刘邦:小弟入关以来,体恤民事、安抚民心,只安心等待项将军到来。至于府银、降兵更是一点都没有动过,哪里来的反心呢?项大哥仗义助人,不如与小弟结成儿女亲家,也好请项大哥在将军面前美言几句。

项伯:应该的,应该的。项羽这小娃儿由我看着长大,我说的话他好歹要听一点。

第三幕 第三场

(鸿门。项羽大设宴席。)

刘邦:(跪拜)大王!

项羽:刘将军请起!你的意图我听项伯说了,怪我之前冤枉了你。你放心,今日只是宴客,绝无二心。

刘邦:小弟驻扎在关中为大王整顿军民,难免会让人看了心生异想。也怪我一心想着迎接大王,没想到这处。

项羽:(大笑)有你这样的兄弟,我真是多心了!

(二人入酒席。范增与项庄窃窃私语。)

范增:刘邦诡计多端,不知用什么法子蒙蔽了大王。你待会儿借机舞剑,一剑把他给杀了。

项庄:范伯伯,我……

范增:你不用怕,出了事我一力承担。

项庄:我怕武艺不够,杀不了刘邦反而坏事。

范增:你只趁他不注意一剑刺过去,无需忌讳成败。

(项庄下。)

范增:大王,刘将军既是贵客,席间怎能没有歌舞助兴?

项羽:范叔叔说的不错。

范增:大王的堂弟久仰刘将军威名,想要亲自为将军献上一舞。

(项庄持剑上。歌舞间欲刺刘邦,项伯以命相抵,尽数化解。)

范增:(低声)这猢狲老儿,敌我不分了吗!

第三幕 第四场

(鸿门宴。场外惊乱。)

项羽:什么人!吵什么!

兵士:(惊慌)报告大王,有一个壮汉闯了进来,大家都拦不住!

张良:那是樊哙来了。

(樊哙上。)

樊哙:(大吼)谁敢害我家将军!

项羽:果真是好汉!没有人要伤害刘将军,你快坐下吧。吃肉吗?

樊哙:如何不吃!

(樊哙取生彘肩,拔剑切而啖之。)

樊哙:拿酒来!

项羽:那就拿酒给他吧。

樊哙:秦王作恶多端,所以我们将军与大王联合击败了他。怀王说了先进咸阳的称王,我们将军先进咸阳,却什么都不敢动,等待大王到来。这还不够明显吗?大王竟想加害我们将军,不是和秦国那暴君一样了?

(项羽不语。)

范增:谁说你们将军不是做戏给人看呢?抗秦这些年大王全心全意,可没像刘将军背地里积蓄力量,广招贤士。这不是另有所谋是什么?

项羽:范伯伯,让他们走吧。

范增:你说什么?

项羽:让他们走吧。

(兵士放行。刘邦一行人逃走。)

范增:为什么这么做?

项羽:叔父教导过我要忠信仁义。我们合力抗秦,怎么能转身就把他杀了?

范增:(低声)放虎归山怎又和仁义混为一谈!竖子不足与谋!

第四幕 第一场

(垓下。)

兵士:大王!大王!汉军已经将我们包围了!

项羽:(摆手)知道啦。

无名将领:将军,我们被困在这里,兵马疲惫、粮草困乏,若是继续再打下去,只怕弟兄们都要白白死在这里了。

项羽:(眯起眼睛)你要我投降?

无名将领:不敢。不敢。

项羽:你胆敢投降,我一刀毙了你。

无名将领:(低声)死到临头还说狠话。我早跟刘将军说好了,他不会杀我的。

(四面响起楚歌,楚军将士思念家乡,四散而去。)

项羽:回来!都给我回来!

虞姬:大王,他们不会回来的。

项羽:(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起歌而和)

项羽:一群孬种!也罢,大丈夫死亦何惧!

(楚军旌旗翻飞,仅剩千余人。)

无名将领: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项羽:闭嘴!留点力气突围吧。

第四幕 第二场

(项羽率军突围,汉军在后追击。)

项羽:喂!老伯,这路该怎么走?

老农:小的老眼昏花,早已不识路啦……

项羽:(呵斥)没时间跟你开玩笑!你生在这里,怎么就不知道往哪走了?

老农:将军所言非也。我虽从此经过,却并不生在这里,我的家乡,便是豪杰辈出的江东……
项羽:听你废话!该往哪走!

老农:那往左吧。

项羽:老伯谢过啦!

(项羽率军左去,陷沼泽。)

项羽:这可恨的糟老头!

虞姬:大王莫要生气,定下心来,倒不至陷进去,只是要耽搁一段时间了。

项羽:这可恨的糟老头!

(汉军追上,一阵激战。楚军仅余二十八骑。)

项羽:(大喝)我起兵这么多年,攻无不克,战无不利。现在困在这里,不是我不会打仗,而是天要亡我!天若不亡我,何以病死了范伯伯?天若不亡我,韩信为何弃我投刘?天若不亡我,何不让我当初杀了那刘邦?

(项羽冲入敌阵,斩杀汉将。)

项羽:哈哈哈哈!既然天要亡我,那就让我痛痛快快战上一番!

第四幕 第三场

(项羽冲入敌阵。虞姬中箭。)

虞姬:大王!大王!

项羽:小虞?小虞!

虞姬:(喘气)小虞要先走一步了,大王一定要逃出去啊……

项羽:小虞!小虞!我哪也不逃!我要替你报仇……

(虞姬死。项羽暴怒,杀数人,至乌江边。)

项羽:我又怎么知道谁杀死了小虞?败落至此,有何颜面再活下去?

乌江亭长:且慢!大王自起兵以来尚无败绩,怎么今日一败,便抬不起了头来?

项羽:你让开,我有何颜面独活于世?

乌江亭长:江东虽小,但是地方千里,兵力数十万,也足够了。愿大王急渡。现在只有我有船,汉军就算到了,也过不了河。

项羽:此话当真?

乌江亭长:(欣喜)自是当真。

项羽:(仰天长叹)天要亡我,我过河干嘛?

乌江亭长:自然是整顿兵纪,东山再起了。

项羽:昔日我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即使江东父兄可怜我,我还有何面目再去争那天下吗?即使你们不说,我心里难道不感觉到愧疚?

乌江亭长:大家都敬你是英雄好汉,不像那刘邦市侩小人、诡计多端。你不必感觉羞愧。

项羽:可天要亡我,我英雄不英雄,羞愧不羞愧,又有什么关系?

(项羽赠马与亭长,拔剑自刎。)

第四幕 第四场

(阴间。)

虞姬:大王,你来啦!

项羽:这是哪?小虞,怎么你也在?

虞姬:不仅我也在呢?

(项羽望向席间众人,项梁、范增皆在其列。)

项羽:叔父!范伯伯!

项梁:(失望)羽儿,你也来啦。

项羽:侄儿不肖,未能完成复楚大业。

项梁:不管你的事。可能是项家本就没有资格,忤逆了天意吧……

项羽:天意……天要亡我,我何渡为?

虞姬:大王你说啥?

范增:(低声)我早知他不会有什么大成就,唉……

项羽:天要亡我,我何渡为?

虞姬:我何渡为?

范增:我何渡为……大王是在河里淹死的吗?

项羽:天要亡我,我何渡为?

项梁:羽儿!快清醒些!

项羽:天要亡我,我何渡为?

(项羽披头散发,远去了。)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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